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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小宛今年已滿十九歲,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裡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睜眼看著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
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表示抗拒。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臺起就常常被敲著後腦勺笑罵“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工作單位,但是大學專業是服裝設計,除非一夜成名自己開個設計公司,否則又有什麼去處會比劇團服裝部更愜意?好歹也算個文藝單位嘛。
再說,對綵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為眾多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歷史人物設計戲服,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只有忍受著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陰雲密密地壓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眾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著弱而不息的胡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裡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嬤嬤今年五十開外,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著條裡面塞了楦子固而外頭看著還倒還肥美的大辮子。每當她轉身,辮子就活了一樣地跟著探頭探腦。
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忽然一跳,嬤嬤轉過身來,示意小宛:“開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裡不無緊張。梅英的故事她從小就風蹤萍影地聽說過幾分,說她是北京城頭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說她每套戲裝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裝裹逾夜去除黴氣,說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銀線都是真金白銀織就,一件衣服六兩金,美不勝收,貴不可言但是戲行規矩,死於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啟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則絕不開箱。因此有些員工已經在劇院工作了半輩子,也從未有眼福見識過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劇院戲目改革,一度失傳的古劇《倩女離魂》被重新搬上舞臺,由小宛的父親、副團長水溶親自操刀編劇——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戲少有涉及,故而唱腔曲詞都要重新改過。只是劇中旦角的行頭竟然無人可以形容,只有個老戲迷賭咒發誓地說記得梅英曾經演過此劇,並有全套行頭,於是小宛查遍劇院服裝記錄——這便是今天開箱的大前提了。
眾目睽睽之下,小宛輕輕撣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積塵,飛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緻花紋,是一幅暗示性極強的*——男人背對觀眾,露出背上張牙舞爪的龍虎紋身,栩栩如生,雖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剛霸氣卻早破圖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頭做含羞解帶狀。不脫比脫更誘惑。
小宛頗有興趣地端詳片刻,這才用鉗子扭斷連環鎖——鑰匙早已丟失了——雙手著力將箱蓋一掀——
一股奇異的幽香撲面襲來,小宛只覺身上一寒,箱蓋“撲”地又自動闔上了。眾人情不自禁,發出齊刷刷的一聲微呼。
小宛納悶地看一眼會計嬤嬤,笑笑說:“不好意思,沒抬穩。”
定一定神,重新開啟箱來,觸目絢爛琳琅,耀眼生花,重重疊疊的錦衣繡襦靜靜地躺在箱底,並不因為年歲久遠而失色。
小宛馬上熱淚盈眶了,總是這樣,每每見到過於精緻豔麗的戲衣,她都會衷心感動,彷彿剛看了一場催人淚下的煽情電影。
她的生命信條是:沒有東西是比戲裝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僅僅是色彩,是針線,是綾緞,是剪裁,更是風骨,是韻味,是音樂,是故事。
醉在紗香羅影裡的她,會不自覺地迷失了自己,變得敏感憂傷,與平時判若兩人。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天份,倒不如說是少女的多愁善感還更來得體貼。
眾人忍不住擁上前來,要看得更清楚些。小宛拿起最上層的一件中袖,隨手展開,忽地一陣風過,只聽“嘣”地一聲,瞎子琴師的胡絃斷了。
小宛愕然回頭,正迎上瞎子混濁的眼,直勾勾地“瞪”著她,滿臉驚疑地問:“你們看到什麼了?”
“沒看到什麼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側耳,凝神再問:“你們真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