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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裡,北方就沒有體質孱弱的人。因為棉衣是那樣的重,沒有很好的體力,穿上那樣一套盔甲,如果在冰碴子上滑倒了,一準能摔斷脖子,更不用說,在大雪剛停的下午,手裡提一鐵鍁,走上幾百米的路,找到菜窖,然後花半小時挖開積雪和冰,露出菜窖的門。
那門就在那裡,多少年過去了,我一想到北方的時候,那扇門就如此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它只用幾塊木板縱橫釘成,根本沒人會去修掉上面的毛刺,或者想著做一個精緻的榫頭。時間久了,木板就變成帶魚一樣的灰色,但是它依然非常牢固。只有被雪水泡了很多年以後,它才會從裡面慢慢糟掉,可以用手指甲去摳下一大塊來。門上是用鐵絲扭成的鎖釦,雙股。你可以想像當時那人是以一種何等漫不經心的態度,將棒針粗細的兩根鐵絲用鉗子扭成一個大概的形狀。那一定是一個夏天,他灰白色的褂子上粘滿了知了的叫聲,細密的汗水順著他發青的發碴根彙集下來,洇溼了背心。你仰著頭,看著他胳膊上的腱子肉在跳動,胳肢窩裡的腋毛像個粗野的人伸直了腿坐著,陽光透過,有些細碎的陽光撒下來,變幻莫測。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和鐵絲搏鬥的過程中,嘴角的菸灰長了,在他咽口唾沫時突然落下。那種煙是純粹的菸絲,菸灰直而白。
我的記憶如此清晰,所以我懷疑我在遙遠的北方一定還有很多朋友。當我輾轉於各種託兒所和幼兒園時,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在幼兒園鐵門後揮手送別我的朋友們。沒有一個北方城市的天空不是鉛灰色的,甚至我朋友們的罩衫也都是一片灰色。圖畫上惟一鮮明的是他們的眼睛,烏黑而明亮的一排眼睛。或許,應該加上他們說“再見”的聲音,字正腔圓的北方話,聽起來像是一群羔羊。幼兒園的門口有很高的草,我不記得其中有沒有大麻。北方的草長,高過我許多。秋日裡,曾經有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子奶聲奶氣地告訴我:“菜頭,這是藥。”我揉碎了它已枯萎的花籽,一股濃烈的藥香就散發開來,像是中藥罐上的麻紙,一點點為水汽所洇溼。那些紋路難以形容,彷彿有些神秘,然而味道卻是最為清晰的,辛辣而猛烈,讓你太陽穴突突直跳。我在崇山峻嶺的南部也曾經刻意地尋找,但是這裡並不長那種“藥”。後來我以為那是一個夢,關於童年時的愛情。太陽在群山中只一個嘆息的時間就落入峽谷,落山風四面而起,羊角辮熱切的聲音猶在耳邊。
很多年的時間裡,我在南部爬山。因為我隱約有種想法,似乎太陽曾經不是這麼落下山就完了,應該有一片原野,薄霧籠罩住遠處的樹,燃燒著的稻草有筆直的煙,一條大路蜿蜒向前蔓延,消失在天與地的盡頭,而那蒼白的太陽正在那天地一線上,在落下去的瞬間發散出驚人的紅光。然而,山外依然是山,並沒有平原存在的跡象。我從那時開始懷疑自己其實一直是在夢中,我懷疑我從來沒有去過一個叫北方的地方。我以為那些關於菜窖和羊角辮的回憶只是一個夢,一個非常漫長而難以醒來的夢。
有一年冬天,冷空氣是如此強大,它翻越了我以為不可以翻越的高山,橫掃過我溫暖如春的家鄉,越過西雙版納的平原,一直衝到緬甸的海面上。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再次看見這紛紛揚揚的大雪時,我已經小學二年級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清澈的水裡睜開眼睛,略微有些刺痛,水波盪漾,一切無比清晰卻又動盪不安。我小心謹慎地在臺階上印下第一個腳印,只在那腳印出現的一瞬,我似乎覺得有什麼東西被關聯起來,也好像是得到了一個肯定或者批准,就在雪地裡瘋跑起來。雲南的土地是紅色的,堆出的雪人也是紅色的,我凝視著紅色的雪人,覺得美中不足。沒有人知道我為何如此狂喜,沒有人知道我找回了記憶。
在我回家的時候,覺得脖子上有點涼。扭過頭去,發現肩上落了很多雪花,正在融化成冰水。我下意識地用手掃了掃肩頭上的雪,越掃越慢,然後越掃越快。我開了門走出去,落滿一身雪再走回家,掃乾淨,然後再走出去。如此反反覆覆直到捱了打,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知道那不只是因為疼痛。
“春天到了,燕子飛回來了。”小學課本里這麼說。1997年的春節,我由南京而西安,由西安入川,再由川返滇。在車窗裡,我終於又見西安。美麗安詳的大城,城牆莊嚴肅穆,遠遠的有些簷角挑出。我看不見風鈴,不知道風在哪一個方向吹。車窗上起了冰,用手指點上去,熱力透出去,就融化出一個指尖大小的圓來。冰稜四處生長,柳條如鞭子般冷冷下垂,就像被凍斷的電線。我在寶雞跳下月臺,買了一瓶酒和一隻燒雞。燒雞被凍得有如鋼鐵,冰酒入懷,一條冷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