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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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子又陷入了沈默,傅長亭可以聽見繩索在他身上繞過的窸窣聲響。
「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這是一道年輕而清亮的聲音,卻帶著濃濃的悲慼與自責。
「他不是因為你!」傅長亭猛然調轉回身,素來淡定無波的面孔被勃發的怒氣撕得粉碎,眼中殺氣騰騰,聲色俱厲,「助紂為虐,其罪當誅。」
一旁的道眾都被他明顯的怒意所驚嚇,紛紛停下手面面相覷。
天機子的聲調又恢復成了原先的蒼老暗啞:「你殺了他?」
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長亭死咬住牙關,不願開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陣笑,天機子被兩個終南弟子挾制著,奮力伸長脖頸,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顫顫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長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則,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轉而話音卻又變得年輕,血紅的眼中寫滿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師弟……陣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麼?」傅長亭心中一震,直覺其中另有隱情,急忙迫近一步,沈聲問道。
「小師弟……」他卻不說了,眼中淚光湧現,悲傷不已。
「說!」再進一步,傅長亭逼到他面前,不顧髒汙,揪起他的衣領,「他做了什麼?」
暗啞老邁的笑聲嘲弄著他的失態,天機子咧開嘴,滿嘴的汙血飛濺上傅長亭的臉:「你察覺得到地底的異樣,難道就沒有發現,在他給你的那個香爐上也有土腥味嗎?」
手指倏然一抖,傅長亭只覺心間一陣惶恐,那夜逃離曲江城時的寒冷陰霾再度在胸中蔓延:「為什麼說這個?」
「原本,那個香爐才是樹陣的祭物。卻被他偷偷換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兩聲,歪曲的面孔猙獰地皺起,血眼中兇光畢露,「他告訴我,陣在,人在。陣毀,人亡。他以命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預謀要毀我的大事!」
清亮的聲音哀傷而懊悔:「我頂替我做了樹陣的守陣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說!」嘶啞的聲調立時又搶過了話頭,「他分明是有意藉此削弱血陣!倘若由我守陣,豈會容你這小兒輕易破陣?去告訴金雲子,告訴他!我沒有輸!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親自守陣,魯靖王必能登臨大寶。我天機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聲音與蒼老的嗓音爭奪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軀體,命數將近,曾經迷失的本性又漸漸甦醒,與內心的陰暗交替爭鬥。
傅長亭鬆開了手,麻木地聽著他們的爭辯。韓覘用自己的指骨偷換了天機子的香爐,目的是為了成為樹陣的守陣人。他這麼做的目的……
周圍的終南弟子們聽得莫名,更驚訝於掌教頹唐的神色。傅長亭揮手,命他們暫時退出院外。現在,他忽然有些明瞭赫連鋒的疲憊。
失去了支撐,天機子頓時又軟倒在地。
「原先的守陣人是誰?」傅長亭木然問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為什麼?」
天機子「桀桀」笑著,卻反問道:「你又為什麼沒有注意那隻香爐?」
「因為……」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認定他有罪。
鬼,即惡徒。善鬼之說,聞所未聞。
刺骨的寒意從手指尖瀰漫到四肢百骸,喉間堵得發悶,卻吐不出一個字。傅長亭直覺伸手要扶,他記得,那邊曾經長著一顆高大銀杏樹,濃密的葉片能夠將月光遮蔽。樹下有一張石桌,桌旁擺了四個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圓月下坐在桌邊喝酒,聽著頭頂的葉聲,隔著細細的樹枝間隙望見一線銀亮月光。
這裡就是當年那個院子,韓覘的雜貨鋪,韓覘的後院,韓覘的石桌,韓覘……
如今,銀杏樹被連根拔去,雜貨鋪和院牆都被燒燬,石桌不知所蹤,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蕩蕩的月光下,傅長亭叩著空蕩蕩的胸膛,問著自己空蕩蕩的心──難道,錯了?
耳邊有人一字一字喚他的名,厲聲發問:「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眾,果真不曾錯殺過?」
依稀彷彿,他似乎又見到了他,身形飄搖,唇角淌血。只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亮,毫無畏懼地瞪著他。
那時,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
新魏永豐元年初冬,天機子亡於營州曲江城,魯靖王黨羽至此徹底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