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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晴朗,薄涼。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決心要到山裡去一趟,一個人。一個活得很興頭的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車行一路都是山,滿山是寬大的野芋葉,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山色越來越矜持,秋色越來越透明。
車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在日本時代的老屋過夜。
第二天我去即山,搭第一班車去。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蕩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作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地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太陽藹然地升起來。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不管車往哪裡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訂了一輛計程車,我坐在前座,便於看山看水。司機是泰雅人。“拉拉是泰雅話嗎?”我問,“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他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裡也是山,那裡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他怎麼會想起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裡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地大叫:“喂,我來幫你帶菜!”看他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理直氣壯地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蘋果“要是你三月末,蘋果花開,哼!”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到這裡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約一個小時後,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獨自來面領山水的對諭。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裡能秘藏多少鳥?鳥聲真是種奇怪的音樂——鳥越叫,山越深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它:“你學了詩沒有?”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裡?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欲大徹大悟了?記得小時老師點名,我們一舉手說:“在!”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裡,跟我對望著。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往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裡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11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樹下,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
再走到那胸腔最寬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它被火燒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幹枯乾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那樹多像中國!中國?我是到山裡來看神木,還是來看中國的?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