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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別後渺渺;比成就,他的作品如一枚枚重晶石,掂在手裡沉甸甸的,丟擲去,往往還能換回幾封熱情洋溢的來信,或幾個印有“獲獎證書”字樣的紅本本;而我的收穫,大都是不起眼的“豆腐塊”,在人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家庭地位,他公然尊崇我為“一把手”,大事小事全聽我的,可高高在上的我,離了他似乎什麼主意也拿不定……丈夫像一株無花果,沒有絢麗的色彩,沒有四溢的芬芳,沒有頻繁的開落,沒有爭春的喧囂,只將粒粒紫紅色的甜果子不聲不響地奉獻給人們;而我猶如月季,時時在孕育,月月在開放,富有空泛的熱烈,缺少甜蜜的果實。末了——他好安然。
我好沮喪。
我嫉妒他,說,你太超脫了,成不了大家!他笑笑,說,你呀,太在意,也成不了大家!看來,在“大家”上我們是殊途同歸了。
在我累到極處,也惱到極處時,就想試著走進丈夫的舞臺,扯一段鼾聲給他做和絃,說一通夢話給他當臺詞……這很難。
哲人說,夜晚是白天的延續,夢境是心境的映襯。若想有個好夢境,首先得有好心境。
我希望有個輕鬆的白天。
我學著丈夫,儘量用理智的明礬來沉澱混濁的腦海,儘量用意志的堤壩來攔截感情的潮水,什麼親戚朋友、婚喪嫁娶、利益爭執、友誼得失,什麼體育比賽、影視軼聞全不聞不問不管,也不喜不怒不哀,家庭、單位、幼兒園三點連成一條線,機械般按軌跡執行。
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夜歌——可惜自己聽不到。但我從丈夫的笑意裡琢磨得出,從自己映在梳妝鏡中的清澈眼波中捕捉得住。
可是,我的夢並不美。在寒冷的冰山上孤零零地開放著一朵雪蓮——那就是我;在狂暴的風雨中有一隻離群的小鹿在拼命奔逃——那也是我;在乾涸的田野裡有一棵枯萎的嫩苗——那也是我……孤寂的夢和夢的孤寂,壓得我喘不過氣。我覺得我的靈魂在孤寂中萎縮,徒剩一具空空的軀殼了。
揣摸我的夢境,方知丈夫的鼾聲為何一發而不可遏制的原委了。丈夫鼾聲的那種滾滾而來,也許就是靈魂在搏鬥;那種飄忽而去,也許就是靈魂在逃逸;那種起伏跌宕,也許就是靈魂的掙扎;那種嘎然而止,也許就是靈魂的失落……那種人為的自身壓抑所造成的深層次的痛苦,在白天得不到宣洩,在夢中也只有悽慘了!我想,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容易,超脫只不過是一種表象,或者說是沉重的另一種形式罷了。就連那些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哪個身後沒有一段辛酸的故事?無花果也並非真的無花,植物學家說,它的花生在花托內,是一簇隱藏的淡紅。對花來說,這是一種悲哀!與其這樣躲躲閃閃地偷生,還不如月季大起大落任憑風吹雨打去!結果,雖能界定人生的價值,卻無法表明人生的滋味兒。
我終於品出丈夫鼾聲的苦澀和無奈,也終於意識到自己仿效的盲目與愚笨了。
丈夫的超脫與曠達是以支付人生情致為代價的。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生活的表象多姿多彩,生活的內涵繁紛複雜,一個人用全部的心力去應付尚不能周全一二,用全部的感情去體驗尚不能經歷萬一,何必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用超然的姿態躲避人生的酸甜苦辣呢?哭當淋淋漓漓地哭,笑當痛痛快快地笑,像月季花一樣燦爛,像流星一樣閃耀,即便沒有甜美的果實,即便頃刻化做塵埃,也沒白活一世,有何愧悔?心扉洞開了,心情舒暢了,我又恢復了本來的我,該追求的追求,該參與的參與,該苦惱的苦惱……坦直而率真,充實而酣暢。白天沒有什麼遺憾,晚上竟也能入夢!丈夫問我怎麼回事,然後愕然。
又是如歌的長夜。
“叭”的一聲,壁燈亮了,這次失眠的不是我,是丈夫。他搖醒我,像我過去對他那樣對我述說失眠的苦惱。他很矛盾,原先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想不到卻失去了自我;如今覺得找到了自我,又不知是否應當擺脫這種生存方式……我想,該輪著他聽我的夜歌了。
我的夜的舞臺是什麼樣子?也是熱烈的靜謐抑或靜謐的熱烈嗎?我才不去想它呢!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張曉風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它沉沉穩穩地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塵彌地的臺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我總會想起那座山和山上的神木。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11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