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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五三 聚散之一
樓突然下一陣喧鬧:搬工起早將海上運來的成車啤酒從駁車上卸下搬入兄弟酒吧;從不起早的俄羅斯舞女聽說租界裡有大新聞; 紛紛從夜總會宿舍裡披上大衣; 踩上高跟鞋花枝招展的走到街上,企望能遇上前來肥皂抑或香菸廣告公司的獵頭; 能使她們賺足半年薪水;記者們也一早聚攏會審公廨門外; 等著看這城市將要如何亂套。
而他二人卻在特卡琴科樓上若無其事的聊著天。
她想起自己身處何地,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 會審結果不盡如人意?”
“多虧謝先生; 這是他站在他的立場上能爭取的最好結果。”
他想起他人形容謝鴻——“不當自己是中國人,也不當自己是英國人,方便遊走於二者之間謀利”。多麼相似?
一如他父親所言。列強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 歷史文物,珍珠玉石; 成箱成籠;所殺所奪; 也無外“不義之財”,有一日定要償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終究有其時。
所以他以為謝擇益想必是個英國人。他有他的誓死效忠,卻自己頓悟了正義信仰與仇恨的或冷抑或熱的激情。
八十年來不知多少英國人踏足過中國大地,近百萬嚮往正義的鮮活面孔被這人間地獄同化為殺豬玀,可從未有過人幡然悔悟立地成佛。
他甚至能想象; 謝擇益何等冒死遊走在各國軍官當中,才能正當其時的謀求這一線希望。
擇益不易,是死易活難,獨醒的不易。
這件事; 非他不能做到。
所以一定是謝擇益,而不是他斯言桑。
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想,倘若那年在紹興出現在她窗外的是謝擇益,結果定不會如此。
言桑不由一陣發笑。
樓下,三馬路,會審公廨門開了。各式軍裝依序而出,門外記者一擁而上。
他即刻喚僕歐帶來賬單。
轉頭看她仍盯著自己,於是笑了。
她忙問:“什麼時候走?”
他說:“今晚。”
她沒想到這麼突然,但若是不曾碰見,她也會以為他一早就已經離開。
她問:“這個時候,仍舊要走嗎?”
他笑著,答非所問道:“不趁早逃走,還能來參加你的婚禮?”
她盯著他說:“你會有你的愛人,但絕不是我。我不是良配,該落荒而逃是我。你有何不可?”
他仰頭,嘆氣,微笑道,“我一直沒走,想同你道個別,可為自己找不到合適理由上門求見,不知不覺拖至今日。也沒想過你會自動出現在我跟前,便無事可做,呆在家中。”
“《舊新娘》我已經讀過。”她又補充:“謝先生帶過給我的。”
呆在家中寫個故事同她道別。
她記得他後來近視了。但他沒有為自己著過自傳,旁人回憶起他的點滴時亦無人關注他何時起不大看得清東西。但是此刻他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餐桌那頭看過來時,神態自然平常,還有一點淡漠的笑,帶著一點距離感。
那是他知道自己應與她保持的距離。
他又說,“自從宣佈我與你的婚約解除,但凡出門,他總會像別的父親一樣質問我約了什麼人。”
她點點頭,“這是好事。”
“我會告訴他我總不會約了一頭牛。”他微笑。
她大笑。
難得見她如此開懷大笑,他也受感染,“第一次見你時是父親帶我前來。你由人抱進屋裡,趁亂從她人懷裡鑽出來。明明都在說你的事,你卻溜到一旁若無其事。小小的個頭,紫襖長袴,一條長長辮子,眼神明亮,洞若觀火。”
她微微閉上眼睛,腦海裡自然而然淌過一段話——
“……父親大約十五歲那年回到北平。半年月以後二月,祖父收到好友林俞來信,邀他攜帶父親前往紹興老宅去見見林家兩個女兒。父親明白祖父的意思。他還年輕,受了多年國外教育,雖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國有這麼一位新娘,卻從未,也不急於戀愛。他與一行人等候在林宅書房中時,仍有些滿不在乎,心不在焉想要禮貌客氣的應付。這時門開了,一個紫襖長袴、略帶稚氣的小姑娘走進門來。她梳一條小辮,雙眸清亮……”
看,課文誠不我欺也,一模一樣。
他說,“其實在那之前,是我先來找你的。在你房間窗外,卻沒讓你看見我來過。”
她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