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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清淚遽然從苻長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淚水淬洗過的墨黑色瞳仁卻更加堅毅,發出狠厲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誠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過狠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註定能夠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長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長卿。
刑室裡幽暗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苻長卿任由眼淚湧出眼眶,只一徑高傲地抬著下巴,靜靜等待著杜淑的魂魄抽離安眉的身體。杜淑被緊緊勒住的唇齒無法再吐清一個字,然而她在數聲嘶啞的呻吟之後,竟驀然發出了一聲長嘆:“苻郎……”
那聲音穿透她慘白的面板,竟像是隱隱從腹腔中發出來似的,驚得苻長卿猝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視著杜淑。
“苻郎,你何苦這樣對我,可憐可憐我……”杜淑的雙眼在鮮紅的符紙下直直望著苻長卿,直到最後一刻仍試圖喚起他一星半點的垂憐,淚盈盈的眼底盛滿了哀色,“苻郎……你有沒有試過在黑暗中掙扎三百年?有沒有嘗過那種為一絲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絕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擲的心了……”
她最後這一番話終於不再是全然的謊言,其中包含了她與同伴們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堅持到底的偽裝,使她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苻長卿知道,這些刻骨銘心的絕望與對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亂真正的肇因。
熾熱的炭火不斷炙烤著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氣不由自主地上竄,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窮途末路的杜淑懨懨闔上雙眼,這時在她的四肢與中樞上隱約透出了幾條青線,那幾道青線漸漸向上匯聚到她的天靈,最後貫入了貼在她額心的道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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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長卿見狀立刻將炭盆飛快地撤走,雙目始終謹慎地觀察著杜淑,直到她嚥氣後許久,才氣喘吁吁地後退了半步,渾身伴著大汗淋漓的虛脫——如果不是當初在刑場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語?苻長卿只知道自己不會改變救回安眉的初衷,卻不能確信自己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他並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說是蠹蟲們的信念;恰恰是因為自己經歷過生死,也在黑暗中體味了從痛苦到絕望的過程——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安眉,那麼不難想象如果換做漫長的三百年光陰,自己又會醞釀出多深的執念。
不斷鑽營的蠹蟲或者強硬冷酷的法家,也許本身就是殘忍與執著的一體兩面。
苻長卿悵然走出刑房,從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亂潑在自己的頭臉上,又一氣喝下好幾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熱。接著他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出現異樣的濡溼,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聲,洩恨似的將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皺著眉伸手拭了拭緊抿的雙唇。
跟著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貼在安眉額頭上的醒魂咒,將那張符紙與寄存著安眉魂魄的柳木一併燒成灰,又將灰燼拈在一碗水中細心調和,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安眉面前。刑房裡空氣悶熱,因此在杜淑離魂後安眉的肉身並沒有立刻僵硬,苻長卿輕輕托起安眉的下頜,解開勒住她唇齒的布帶,用拇指撬著她的牙關將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緩緩灌進了她的口中。
當碗中水盡,他一直動作平穩的手指方才遽然顫抖起來,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充滿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淚水矇住,苻長卿終是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悶悶地哽咽,低頭將臉埋進了安眉的肩頭。
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嬰。滅鬼除魔,來至千靈……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蟲的精氣,帶著柳木灰中的魂魄滲進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須臾之後,便聽安眉的喉頭開始咯咯作響,她的胸口終於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長卿聞聲立刻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安眉蒼白的面龐,直到她口中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張開眼睛。
“大人……”她的視線散亂,望著苻長卿的眼睛裡充滿了不確信,被布帶磨到潰破的嘴角輕輕抿了抿,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大人,是你嗎……”
是他,當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麼會不是他!苻長卿雙唇顫動著張開,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間的刀創卻對他報以一陣毫不留情的劇痛——這份疼痛生猛而真實,竟使苻長卿笑逐顏開,也令安眉茫然的臉在他的淚眼中越發模糊起來,於是苻長卿只好湊近了安眉的臉,直接用自己的雙唇來回答她,好使他們再也不會錯失彼此。
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