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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愣了下,我折了柳枝拂過他如花美眷,微微一笑:「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師父似乎已回過幾分神來,因那臺詞實在太熟,便不由自主地接道:「公子素昧平生,何因到此?」我牽了他的衣袖,強抱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柳夢梅的面上忽然被不輕不重地一刮,杜麗娘柳眉倒豎,卻是真個怒了:「你這年紀最是要緊,怕的便是變聲倒嗓‐‐一旦倒倉,十年旦角兒就全白費了。你倒好,隨隨便便就敢轉成男音來唱!」我愁眉苦臉,苦兮兮地悄聲道:「轉唱小生不是也挺好的?」看師父又要發怒,趕忙討饒:「再不敢了,小姐,莫打春香,春香若走,你去哪尋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真心疼你的丫鬟來?」我半真半假的話讓師父怔在那兒,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終只得罷了,恨聲道:「瓜娃子,都是我慣的你,越發的無法無天!」師父是川人,但說話唱詞絕少帶有鄉音,唯有無可奈何之下對極親極近之人才會冒出這麼一句俗話俚語。於是戲也練不下去了,一場笑鬧。若問我最愛的地方,那無疑便是揚州了。我以為離京城遠遠兒的,我的師父也會逐漸恢復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個人,就這麼相依為命過一輩子,也好。師父與我盛名日久,在揚州城裡,「到處笙簫,盡唱魏三之句」‐‐本是不愁生計的,然則師父在京裡奢侈慣了,與文人仕宦應酬時常買些古玩珍賞並時不時地賙濟旁人,內裡又是個清高性子不肯受人別有用心的恩惠,若非我當家籌謀,那日子只怕敷衍不下了。時值暮春,師父時疾發作,咳嗽啞嗓,鎮日裡懨懨地歪在塌上將息,一些堂會便都是我替他唱去,那日回家,見了門口車駕,便知那些個孝廉老爺又來「打茶圍」了。於是整了副笑臉,掀簾子進去:「載園大人好些時候不見人了。」這全然是客套話,李載園原是京裡相識的舊人,十足是個票友,當年好容易補了個外放知縣,因前恣意蕩遊,負債不少,難以拔足,師父便大張筵宴,廣招賓客,演劇募得千金送他啟程,現而今揚州重遇,幾乎是日日登門造訪。李載園便來拉我的手:「好銀官兒,容色越發好了。」我虛應著抽出手,益發疑心他是來打抽風的,果見他開了一個錦盒,對師父道:「婉卿看看,這是朋友處新得的哥窯青瓷,再難得不過的,你若中意,便留下吧。」因要見客,師父也換了簇新的長袍馬褂,但面上依舊幾分病容倦然,抬眼看去,那月白出戟尊光華蘊然地立在那兒,金絲銀線,紫口鐵足,師父一笑:「載園兄欺我鄙薄了。此物雖然寶光內蘊,潤澤如酥,但看著甚新,不類宋物,又無『聚沫攢珠』之象,當是新造無疑。」李載園一擺手:「我幾時說過這是宋哥窯的?這是康熙年間官窯仿燒的,難得的是幾類宋物,真真是個寶器。更難得的是這是當年乾隆爺下揚州的時候,和中堂送給在下那朋友的‐‐」說罷翻轉瓶身,但見尊底款識「乾隆四十五年鈕古祿和珅藏」。我心裡一個咯噔,如果可以我希望這輩子都再不要有人在師父面前提起此人。那李孝廉還在說:「和中堂的眼光那還有假,雖是新造的,但大內只怕也找不住地見他哭,不知怎的心裡也難受得緊,在微涼的夜風裡,我隔著牆,陪他站了一宿。第二天我倒沒事兒,師父咳症重了,請來的大夫說怕是傷了肺經要轉癆症,須得好好調理沾不得啼哭愁思。我捧著藥進去,在床邊一口一口喂他喝了,師父扭過頭去又是死命咳了一陣,下肚的藥汁倒是多半嘔了出來。我替他敲背順氣,師父靠在我懷裡風箱似地喘,語氣中也平添幾分蒼涼:「銀官兒,師父老了……」我不吭氣,手上漸漸加了氣力,半晌才道:「不過偶感時疾,哪裡就到老不老上頭去了?」我順手將空了的藥碗放上桌子,卻一個不小心掃落了桌上的月白出戟尊,官瓷再佳也經不起這一摔,登時在地上碎做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