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澓中翁看起來是個頗為嚴厲的瘦小老頭,家住閭里一隅,無兒無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蒼頭替他打理家務。劉病已皮猴似的野慣了,陡然之間要給他上規矩,講學問,他渾身都不習慣。當劉病已與張彭祖兩個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師大禮時,他卻在心裡暗自詛咒,半點都沒體會到為了讓澓中翁收下他們兩個,張賀究竟費了多少心血。離開北煥裡時已是未時五刻,對於慣於一日三餐的劉病已而言,他早餓得前胸貼後背,連走路的氣力也所剩無幾了。張彭祖的情形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從北煥裡出來後便一直趴在車廂裡動也不動。許廣漢瞅著這光景,便向張賀提議:“張令如不嫌棄,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張賀同意了。說到吃食,劉病已更惦記張彭祖提過的那個梅漿,所以對許廣漢的提議興趣不大。輜車一路往南,這一路兩個孩子再沒像來時那樣唧唧喳喳地說玩,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許廣漢的家住在城南東闕尚冠裡,東闕那一帶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區——尚冠裡位於武庫以南,從未央宮走東門出來沒多少路就到了。裡內住著的人大多為達官貴人,放眼長安城,能蓋過東闕的也唯有未央宮以北的北闕了。百姓皆說,長安城內一百六十里,唯有皇親國戚住戚里,達官貴人住尚冠裡,這種說法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也確實有八九分道理。許廣漢原是昌邑人,孝武帝還在世時,昌邑王劉髆來京朝會,與諸王一起隨先帝巡幸甘泉宮。當時他作為劉髆的郎官有幸隨駕侍奉,這本是件榮耀之事,誰曾想在一片亂哄哄的奔前顧後中,忙中出錯,他稀裡糊塗地錯拿了別人的馬鞍隨手擱到了自己的坐騎上。這件事當場鬧了開來,天子駕前,他被安了個從駕而盜的罪名……尚冠裡內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寬綽,輜車一路駛進閭里。裡內一共有三四十戶人家,許廣漢的家在巷尾,位置有點偏。許廣漢幾乎未等車子停穩便直接跳下車。許家的大門並未關嚴實,門上留了道縫,門扉輕輕一推便開了。屋內裝飾拙樸,只簡單地擺了幾件傢俱,堂上鋪著兩張蒲席,其中的一張席上擱著一隻色彩斑斕的布鞠。進門脫去鞋履,白色的布襪踩上黑黢發烏的木板,隨即發出嘎吱嘎吱的細微聲響,在堂屋內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幾步,足下居然纖塵不染。“夫人!平君——”許廣漢試著喊了兩聲,隔了一會兒,才聽見內室有人口齒含糊地應了聲。許廣漢客氣地將張賀等人請上席,張賀單獨坐了一張席,面東而坐,許廣漢與張彭祖、劉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張,而張家的車伕卻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階上靜靜地站著。劉病已坐下時不小心壓到了那隻鞠球,從身下扯出來一看,才發現那個繽紛絢爛的顏色原來是用無數塊碎布料拼接而成的。碎布的料子有繒有帛,有麻有葛,有絹有錦,幾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質,碎布拼接處的針腳細密,縫合的線粗細雖不同,但針黹考究,不仔細看還真會錯以為這是故意將鞠染成五顏六色的。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他聞聲扭頭,堂屋與內室之間的中門用一道帷幕隔開,一個小女孩兒正揉著眼睛撩開帷布走了出來。“哦,平君呀!”許廣漢喊了一聲,“你母親呢?”雙眼惺忪,眼皮兒似乎仍黏在一塊兒的許平君身上只穿了襲白色中衣,亂蓬蓬的頭髮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嗚……”許是受了驚嚇,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見到那麼多的陌生人,不禁揉著眼睛哭了起來。“平君?!”許廣漢心疼地將女兒抱在懷裡,撥開亂髮,黑長卷翹的睫毛被淚水沁溼,小女孩閉著眼睛,明亮的光線下,嬰兒肥的臉頰上蒙著一層毛茸茸的細毛。劉病已在一旁伸長脖子瞅著許平君嚶嚶地抽泣,忽然好奇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臉上輕輕地戳了一下。許平君將頭一偏,被淚水矇住的眼睛睜了開來。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黑瞳,什麼都是圓圓的。咕嘟一聲,劉病已突然嚥了口唾沫,整隻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觸感卻並沒有一絲茸茸的澀感,相反,她的臉頰光滑柔嫩,軟得實在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