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第1/2頁)
葉萱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在我尚不足一歲的時候,媽媽要去考大學,外婆便提前退休來照顧我。就因為提前了半年,從此許多漲工資、補發工資都與她沒了關係。當然她唸叨這事兒也念叨了一輩子,但唸叨到末尾,又總是用那樣慈愛的目光看著我,她點點我的額頭,感慨:“都是為了你呀,大乖乖。”我被這聲“大乖乖”籠罩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初始,是一個藥罐子一樣的小姑娘,身體不好,常常發高燒。半夜燒到415度,爸媽不在家,外婆嚇得腿都軟掉,幾乎是爬到門口找鄰居送我去醫院。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每天四次盯著我吃藥。因為身體不好,我沒有上過幼兒園,即便上了小學成績也在下游晃。每次考試之前都要發高燒,外婆就整夜整夜守在我身邊端盆水給我冷敷。後來長大一點,身體慢慢健康起來,成績也漸漸提高。初中、高中一路讀過去,十九歲,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讀大學,每週與她電話聯絡兩三次,可到了這時,她已耳背。我打電話的聲音永遠是寢室裡最大的,但又不能特別大,因為怕她的助聽器裡產生蜂鳴。我慢慢地大聲說話,要咬字清晰,要讀音標準,要用盡量簡單且少同音字的詞句。而她,大約全寢室都能聽到她在電話那邊大聲囑咐我,說她每天看著電視上的天氣預報,看濟南的溫度,明天要下雨啊,你記得帶傘。通話最後,總會有那麼一句:“還有五個星期你就要回家了,乖乖,我天天看著月份牌數啊數啊,數一天,我的大乖乖就離回家近了一天。”我也在電話這邊歡喜地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句話在多年後的回憶中,不計時間地點,都會令我流下淚來。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場景——每次節假日回家,當我走到樓下時,還不等上樓,就能看見樓上某個窗戶被推開,她一頭雪白頭髮露出來,好遠就衝我招手。她在樓上大聲喊我的乳名,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拎起行李往家跑,上樓,門早開了,她站在門口,一把抱住我,嘴裡唸叨著“可算回來了,我在陽臺上都站了三個鐘頭了”……她的身高才到我下巴,我彎下腰環抱她,深深嗅她毛衣上一點點樟腦球的味道。就為了這個熟悉的味道、這對我而言代表“家”之全部意義的味道,在三十歲之前,除了蜜月旅行,我將一切節假日都用在了“回家”上。許多次,我看《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嚮往那些山山水水的峻秀,但只要抬起頭,看見她雪白的頭髮、盯著我時心滿意足的目光,我便再也邁不出旅行的腳步。我知道我已經離她太遠了——當我在這個距離家鄉四百七十公里的城市安家落戶、生兒育女,我能給她的,也不過就是法定節假日的片刻相聚。沒有人知道,儘管我已經用所有可能的時間去陪她,但遺憾的情緒仍在我心裡起起伏伏。那些不得不存在的別離、那些遙遠的想念與陽臺上的等待……此後的半生,只要記起,便是痛悔。她在我三十歲那年的冬天離開我。臘月二十四的深夜,天寒地凍,我,字也漂亮,長得不帥但心疼老婆,見她心臟不好,雖只得兩個女兒卻毅然選擇結紮。她反反覆覆告訴我“電線杆子高,也不能摟著睡;長得好看有什麼用,老了老了都一樣;錢多也是愁,太有錢的兩口子也不一定能過好日子”,很久以後我恍悟,因為父母工作忙、見面少,其實我所有的愛情觀,都是外婆幫助樹立。其實,她是外公的續絃,但也因為她的緣故,我的擇偶標準變得更加客觀。我曾經問過媽媽:“如果我嫁給一個離過婚或喪偶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接受嗎?”我媽表情淡然地答:“這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你姥姥就嫁給一個喪偶有孩子的男人,她也過得挺好。”聽到這個答案,我微笑——你看,她影響的,其實是一個家庭幾代人的坦然。正是因為這份依戀,相守四十年後,外公離去,她瞬間蒼老,花白的頭髮沒多久就變得雪白。許多人贊她的頭髮好看,說是像電影表演藝術家田華老師。我卻想,那大約是她的愛情,留給她的最後紀念。這也是我在外公過世後,再一次直面死亡與失去。殯儀館裡,我抱著她的骨灰盒一步步往祭奠的區域走去,下雪了,又結成冰,臺階很滑,我穿著單鞋,腳凍僵了,只能努力一步步使勁踩下去,走穩——我怕顛簸,我知道她暈車又暈船。她葬在面向大海的山坡上,在我爺爺奶奶的墳冢邊,第一縷陽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因為她說過喜歡那個向東的、看似尋常的山坡,喜歡那裡到處都是松柏,還有和氣的親家相伴。她覺得和相熟的人在一起,安心。送她和外公去安家落戶的那天,表弟扛來了六棵碩大的迎春花枝,小輩們一起扛上去栽下,然後輪流下山提水澆灌。拎著水桶走在半山腰上,我抬頭看一眼遠處藏在陽光裡的海岸線,想象著,春天來的時候,像海子說過的那樣,她生活的地方,才是真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