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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回家,蔣馳早就從負二樓打完籃球去遊戲房等著一起玩遊戲。
土豆從電梯出來等著阿姨擦腳,我去三樓跟蔣馳一人開了一臺電腦,旁邊放好李遲舒剝的桂圓,再準備去浴室洗澡。才關上門遊戲房的門,我又開啟,指著桌上那盒桂圓:“不準吃啊。”
蔣馳屁股剛離開椅子,訕訕坐了回去。
洗完澡我披好浴袍站在鏡子前,像回來這段日子的無數天裡一樣凝望著鏡子裡的人。
十八歲的沈抱山和二十八歲沒有太大區別,再準確一點,是和李遲舒發病前的二十八歲沒有區別。
我是個心裡幾乎不放事兒的人,聽說這種人都不容易變老——至少外表是這樣。人生前二十幾年我過得一帆風順,家庭條件也好,先天稟賦也罷,太多東西我唾手可得,隨便努努力就能拿到第一。那些年我隨心所欲,高考完了去國外散漫兩個月回來,隨手報了跟家裡公司方向完全不同的建築學——反正家裡無所謂我怎麼揮霍自己的青春,對我永遠都是支援。本科五年,我大四申請到德國的offer,當時隔壁建工院的畢業典禮,我湊熱鬧和李遲舒坐在一起,問他有什麼打算,他說他準備去老師介紹的工作室上班。
我問他為什麼不讀研,以他的成績,保研完全沒問題。
李遲舒低頭笑笑,說研究生一年學費一萬多,想了想,還是覺得早點出去工作好。
“你呢?”他過了會兒才問我。現在想想這兩個字從李遲舒嘴裡看似隨意,實則用掉了他很大的勇氣。
我關掉還顯示著德語通知的手機介面,鬼使神差說了句:“跟你一樣,打算……留在這兒工作。”
他很驚訝,覺得我才該是讀研的人。
我把手機揣進包裡,說讀書有什麼有意思啊,整天幫老師畫圖做方案。自己賺錢那不自在點兒。
後來我回憶起我的大學,說起自己和李遲舒的關係,總用“不鹹不淡”這樣的話來形容。
不鹹不淡……我對他真的不鹹不淡嗎。
那為什麼每次碰到建工院熙熙攘攘的人群下樓總要去搜尋誰的影子。為什麼在聽說李遲舒要租房的第二天就偷偷跑去退掉了準備買下來的平層。為什麼在那個不到百平的房子裡一住就是幾年。
明明那兒條件也不是那麼好,可第一次房租到期的前兩個月,我只看了李遲舒一眼,撞見他投向我的目光裡藏不住的那點不安和試探,就不經思索地問:“我打算續租兩年,你要不要一起?”
互不拆穿的那些年,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情怯。
許久之後的一個夜晚,他還沒脫下工作時的襯衫與西裝,滿身酒氣敲開我的房門,強撐著發紅的眼睛,細數著他這些年存下來的每一筆錢,最後笨拙得像大學時第一次與我搭話:“沈抱山……你要不要和我試試?”
李遲舒的少年情懷從那時起才得見天日,卻成為我跟他蒼老的開始。
大概是完成了最後一個執念,李遲舒漸漸發現,即便他擁有了沈抱山,擁有了年少時所無法擁有的一切,他仍舊對過往的孤苦難以釋懷,貧土之上覆蓋新泥,也拯救不了野草乾枯的根莖。
他浸潤痛楚太多年,要把過去連根拔起,唯有毀掉自己。
李遲舒開始懲罰我,用難以計數的夜晚裡他背對一切獨自蜷縮在床上的枯瘦的脊骨,用他那雙時常對著窗外萬千燈火迷茫的眼睛,讓我眼睜睜目送他遊離在世界之外卻無能為力。
那年大年三十,他趁我不注意喝了一些酒,那雙祭悼死在十幾歲時的李遲舒的眼睛回到他的身上。
他拿著酒杯坐在窗臺邊,城市裡的霓虹燈在他眼底流動。李遲舒只用側影對著我,輕描淡寫地說:“感覺快要走不下去了。”
我搶奪他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接著他轉過來,眼裡一瞬有了水光,李遲舒每每打算跟這個世界告別時見到我就變得很難過。
他用孩童般不解和惘然的目光看著我,問我:“可是沈抱山,人這一生,不該越過越好嗎?”
我答不出來。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上天不公,派他來人間受苦。
突然,他放下酒杯,站起來盯著我看了很久,說:“沈抱山,你長白頭髮了。”
或許就是這根白髮,使李遲舒意識到這個家裡並非只有他一個人在受折磨。這根白髮加速了他離開的決心。
可我從未覺得自己在為他衰老。
我那麼愛他,愛怎麼會使人衰老呢。思念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