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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毫不以為意,傾杯飲下,微笑道:“我和孤魂野鬼穿一色衣服,也算是不怕鬼神吧。”說罷,又豪飲三杯。
我遠遠地看著這個少年,烈酒從他的唇角溢位來,泛著琥珀色的酒珠順著脖頸滴落,頓在他的鎖骨上。
那天夜裡,夜濃稠得一團墨黑,天際亦看不見一點月色,我循著聲音找過去,看見他擊劍而歌。
迎面相逢。
“白姑娘,久仰久仰。”他緩緩地束髮,笑意溫然。
“素未謀面,談何久仰?”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變得造作。
他微笑:“我本來想給女眷們一個好印象。至少不是這樣披頭散髮,狀似瘋癲。”我脫口而出:“我看皇甫兄文才固然出眾,卻不如此刻彈劍而歌來得痛快。”
他似乎很驚喜,眸深似海:“你真這麼想?”我點頭,換來他仰頭而嘯,彈劍長歌。
我出神地聽著,甚至忘記這可能引來父親的責罰。那是我見過最狂放恣肆的少年,最暢快淋漓的聲音。
那時我存著一小罐上好的掐尖碧螺春,除了侍奉父母,再沒有啟封。
我鬼使神差地給他泡了茶。他接過盡飲,眉目斐然。
第二天,皇甫告辭回家。後來,我聽說他拋棄官祿,到四海雲遊去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為人泡過茶。或許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不可言明的緬懷。
流年漸移,我和小黛更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很珍惜,甚至有點兒巴結她——太害怕一旦失去這個朋友,從此無人傾訴、了無生趣。她陪伴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起讀書、一起逛廟會、一起談笑,直到家裡為我定下婚約。
他叫王質,是父親世交王世伯的獨子。他是南開大學的學生,每次來總是夾著一本《西洋地理圖志》,興致很高地道:“燕寧,你看,這裡是英吉利。這裡是義大利,活像靴子上頂著石子兒。燕寧,你說有趣不有趣?”
我不關心什麼是英吉利,也不關心義大利在哪裡。我並不愛他,可我也不愛其他人。我很自然地同意了婚約,和從前一樣地生活。
就在這時候,時勢忽然生了變。為避事端,我和小黛移居到慶安胡同,婚約也擱置不提。
小黛同我說,她上慶安胡同時遇見一個人。
“什麼人?”我信口問。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一個男人,很漂亮的男人。”
“男人有醜陋,當然也有漂亮。”我不以為意。
後來見到這個男人,我發覺他的確非常漂亮,而且很有本事。我心想,這樣的年代,他的結局總不會很好。可我看見小黛望著他的眼神,溫存直白,而且滿足。
直到那一次,她為他身犯險境。我沒想到她竟這麼大膽,像一顆冰山下埋伏著的火種,瞬間噴湧出巨大而悲情的熱量。
我試圖安慰她:“假使他活著,卻殘疾落魄,你會……”
“我會,我會的!”她毫不猶豫地回答,狀似瘋狂。
我第一次看到小黛哭得肝腸寸斷,一瞬間,我似乎懂了那是什麼感受。我沒有她的才華,也沒有她的大膽;我從不痛哭,因為我從未遇到。
那些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人都成了傳說,支離破碎的才淪落成傳奇。
時勢好轉的時候,我和王質在天津成婚。“燕寧,你這輩子,愛過什麼人?”王質問我,眉眼稚氣得像個孩子。
“一年都沒過去,談什麼一輩子?”我笑著敷衍。
他執拗地追問。
我本無意騙他,但如果這能讓他高興,也許就很值得。他笑得很靨足,這就夠了。
後來我有了燕吉,我的大兒子。大家一如以往,稱呼我“六姑娘”,稱讚我的性情,我的學識,我的兒女。而小黛離開京城,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等燕吉開始蹣跚學步,我寫信到那個很遠的地方,問小黛何時方便去看她。
久無音訊。
我又去一封信。三個月後,我收到一封極短的回信:“愛妻沈黛產後血崩,於五月十六日病逝,享年二十二歲。夫裴恩濟攜女泣告。”
那是民國十三年的時候,我最要好的朋友離開了我。天津的冬夜格外的冷,雪厚三尺,把天橋下往來行人的足跡,很快淹沒了。
民國十四年,我見到了那位從未謀面的裴先生。他為小黛寫過無數篇悼亡文章,他用小黛的名字建造一座小園,時常地守著夜。時隔一載,他重新學會了笑,可眼神裡總有一絲容易察覺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