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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九年,臘月。
年關將近,無論是朱門深戶的達官貴人或是尋常的平民百姓,都因年節即將到來而忙碌起來。家中富貴寬裕者,自是須得為九族親眷備上節禮;囊中羞澀者,也不吝惜拿出所剩無幾的錢財買些酒肉度過年關;離家遙遠者,早已派人帶著禮物與信件出行;離家較近者,則已在歸家的路途之中。
飄雪如絮,紛紛揚揚落下。芒茫大雪裡,位於河間府興濟縣的張府,卻並無普通人家闔家團圓慶賀年節的喜氣。張氏族長張縉立在府門前,親自送別侄兒張巒。他已是將近耳順之年,鬚髮皆白,神情中多有不捨:“來瞻(張巒字),非得在今日啟程?天候實在太冷,離年關也不過二十來日,不若等到年節後再走罷。”
“伯父心慈,侄兒慚愧。”張巒滿臉孺慕之『色』,眉眼裡卻帶著幾分堅定,“十幾年來,不孝侄數度落榜,白白蹉跎時光,若非伯父悉心教導不離不棄,侄兒恐怕早已放棄讀書晉身之途。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條出路,侄兒願傾盡全力,以求不負伯父所望。”
張縉一嘆,望了一眼身邊攙扶著他的長孫張忱:“你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老夫自是無比欣慰。貪戀家中安逸,確實很難長進。去罷,此去京師不過兩三日路程,料來這般冰雪也阻不了你們。落腳之後,莫忘了遣人回來告個平安。”
“是。”張巒行了個大禮,又對旁邊的弟弟張嶽與堂侄張忱叮囑道,“我離家之後,家裡便靠你們二人照應了,好好孝順伯父伯母。”
張嶽與張忱自是滿口答應。張巒又請張縉回房休息,不必再送。張縉畢竟老邁受不得寒氣,便頷首回去了。張嶽張忱兩人目送張巒登上一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隨著馬鞭輕響,十幾輛馬車碾過地上的冰雪,轔轔向北而去。
某輛白雪如蓋的馬車中,一位容『色』秀麗的少女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遙遙地望著遠去的張府。雪花瀰漫,立在府門前的人很快便身影朦朧,連那座熟悉的府邸也漸漸被白茫茫的雪遮掩。天地一片蒼茫,竟像是隻剩下他們這數輛馬車踽踽慢行。
儘管馬車裡生著暖爐,但從縫隙中鑽進來的刻骨寒風卻驅散了溫暖,令人禁不住抖了抖。少女身邊的丫鬟趕緊勸道:“好姑娘,外頭颳著風雪,也沒甚麼好景緻可看。還是關上窗戶罷,不然姑娘若是受了風寒,可怎麼是好?”
“這是我第一回離家,難免有些悵然與懷念。”少女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合上窗戶。她姿容出眾,不笑時眼眸如水惹人憐惜,笑起來又多了些靈動之氣,觀之可愛,見之可親。令人與她相處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臉上也帶出幾分笑意來。
不過,她的兩個貼身丫鬟雖和她親近,卻絲毫不敢與她放肆。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姑娘『性』情確實和善,卻也不是軟弱之輩。只要遵從姑娘的規矩,她們過得比誰都舒心。但若是違背了姑娘的規矩,她自有法子整治。
少女捧住丫鬟遞過來的小暖爐,被寒風侵染得冰涼的手指不多時便漸漸地暖了過來。她眯了眯眼,攏了攏丫鬟給她披在身上的青緞披風。丫鬟們素來知她的心思,一向很是體貼。不過,她們不會知道,家人俱在身邊,她對張府的惦念其實有限。全家人此去京師,她恐怕比誰都更欣喜、更期待。
畢竟,習慣了自由自在的人,又怎麼會喜歡困在家宅之中,終身都不能離開區區一個小縣城半步?——京師,北京……不知這個時代的都城,可有些她記憶裡熟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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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間府興濟縣,隸屬北直隸管轄。所謂北直隸,便是國朝隸屬京師的地區,亦是所謂的京畿重地。興濟離京師不過四百里,若是在平日,馬車僅用兩天即可趕到。如今雖有大雪阻隔,家眷也耐不得疲倦與酷寒,但從興濟縣啟程來到京師,張巒一家也不過耗費了四天而已。
第五日上午,張巒便聽得外頭的長隨稟報道:“二老爺,前頭就是京師了。”
他對這座都城並不陌生,自從少年時考中秀才之後,每隔三年他便會來到京城貢院裡考秋闈。無奈連著五六次都未能高中桂榜,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生生蹉跎成了如今的中年男子——就在四個月前,他再一次鄉試失利,黯然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便是如今他想開了許多,再次來到這裡時,也難免心情複雜。
不過,一想到這回並不是忐忑地來赴秋闈,而是帶著家眷來到京中國子監攻讀,他眼角眉梢的鬱『色』便減了不少。又思及無論是妻子還是兒女都不曾見過這座雄渾的都城,他更是禁不住冒著寒風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