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樂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早到了山這邊。他在望舒村歇上一晚,明早再到另一個山村。貨郎兩年來一次望舒村。我在紙上跟阿媽說,貨郎繞地球一圈的週期是兩年,阿媽笑我傻孩子。貨郎一根扁擔兩個箱架,箱架上插著紙糊的風車,彩色的棒棒糖,木製的十八般武器,架上還纏著阿姐阿妹喜歡的五彩繽紛的頭繩,箱子裡有各式各樣的百貨,老人的耳勺、牛角菸斗,小夥子的白色棉布背心,姑娘的蠶絲繡花頭巾,小孩子的魔方……貨郎挑子一放,就圍一圈嘰嘰喳喳的女人一群嘻嘻哈哈的山娃。貨郎的撥浪鼓此時便改了腔調,“嘿得隆得咚!嘿得隆得咚!”地與山裡人的興奮好奇高歌狂歡。
阿媽不來湊這個熱鬧。聽老人說,阿爸阿媽剛從山外回來時託貨郎帶過藥品。阿爸去世後,貨郎還是給阿媽送藥品。阿媽把藥用在村裡生病的人。貨郎每次都在中秋的那天來望舒村。晚上,他把貨擔寄放在我家裡,去靈芝坪看姑娘夥子們“跳月”,然後在離我家不遠的山林里長嘯數聲,再寄宿在阿巖家。第二天一早,阿巖到我家挑擔,送貨郎到山外。
貨郎長嘯之時,阿媽會停了她的活計或故事,眼光飄向那片黝黑黝黑的林子。貨郎的嘯聲清曠幽深,一會高,一會低,一會長,一會短,一會急促,一會舒緩,一會猛若山風在原始森林裡沒有頭緒的遊蕩,一會輕如山燕輕舞了雙翅穿過蒼穹,只能感覺氣流的絲微顫動。阿媽默默地聽,低聲嘆息,像在回應。
從來不見貨郎問阿媽收錢。阿媽幾次提出用玉梳兌換貨郎的藥品,貨郎總是說,“我手糙,別弄壞了寶貝。”兩年一次,貨郎照樣送藥品給阿媽,送我習字用的筆和紙,送阿媽用得著的其它東西。貨郎送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他從遠方帶來的兩塊玻璃,它們鑲嵌在木窗,有了它們,入睡前的眼睛,也能看月亮在哪朵雲上。
阿 巖
這年開春,山裡下了一場大雪。凜冽寒風和鋪天大雪把山民趕進石屋烘烤篝火,把熊貓趕進山洞,把白唇鹿趕向低谷。樹和屋簷掛了一排排的冰稜。我立在視窗看茫茫雪原。一片白色之中我是多麼小。我站在宇宙的一個點上,這個點上有一座披蓋白雪的黑色石屋,有阿爺阿婆阿媽和我,大黃狗,一堆篝火。這一點之外就是雪山,雪原,滿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我的想象在這點之外全被白色充滿,這點之外,宇宙是無邊無際的白色。阿巖就從這白色宇宙的哪一個角落冒了出來。他把一大捆乾柴放在門口,拍拍肩上的雪轉身就走。我敲敲玻璃。阿巖立住,朝我笑,露出冰雪一樣潔白的牙齒。阿巖指指冰稜,說,“好看,好看,像你阿媽的玉梳。”阿巖撥出的霧氣矇住玻璃,等到霧氣消散,阿巖不見了。
這是阿巖頭一次讚美阿媽的玉梳。月下說故事的阿媽會把玉梳取下來,交給想看玉梳的人。阿巖遠遠地觀望。高大黝黑的阿巖,有峻峭山岩的堅實沉默,紅杉樹的挺拔,勞動時是森林深處一匹奔跑的駿馬。他觀望玉梳的眼神,有一個宇宙,藏了一個朝陽,還藏了一個月亮,同時閃爍日和夜的光芒,同時有海子的幽深山雨的溼潤,能讓滿天星星和山林的每一片葉子滴下水來。阿巖是望舒村唯一一個沒有碰過玉梳的人。阿巖到我家就兩件事,看簷下有沒有乾柴,送乾柴。這兩件事在阿爸離開大山後他就在做。阿爸回大山後他仍然在做。阿爸被道士送入了坑阱,他還在做。每次阿爺阿婆阿媽都趕不上道謝,阿巖就沒了人影。我盼著自己長大,長成阿巖這樣強壯的阿哥,有一天也能把砍柴的斧頭掄得看不清輪廓。有雪的春天,阿巖帶我做了另外一件事,到靈芝坪看雪月。
那晚無風,雲是凝固的貨郎擔上的棉花糖。雪山,岩石,松林,險峻又溫和的白皚皚相互照亮。景色遼闊,靜止,晶瑩,激動人心的壯觀。月亮還沒出來,阿巖吹一首笙歌,我聽得入迷。等我發現月亮,她突然懸在雪山之巔,銀光四射。雪峰上一條一條光帶依次響亮地無始無終地展示,月亮像是波瀾起伏的光帶從峽谷深處帶出的一輪魂魄,這團魂魄祥和的撫摸眼前的、遠方的,天空和地上的一切,給她碰觸到的染上聖潔的光輝。我在壯闊的冰涼潔白中目瞪口呆。月亮,雪峰,雪地,白到幽藍。我尋找阿媽教我的詞,沒有一個詞合適眼前的景色,合適我當時的心。阿巖也長久沉默。
“你要能說話,該多好” 後來阿巖低聲說。“不過,好多事是不能說出來的,這樣蠻好。”阿巖立刻安慰我。我們在雪地裡狼一樣奔跑,打雪仗。我累了,阿巖把我扛在肩上。我抱著他的頭,摸他山一樣雄峻高挺的鼻子。月光下的阿巖是阿媽神話裡的英雄。阿巖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大大的腳印,腳印與山脈的起點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