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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是一絲一縷的,和池塘裡的草一樣,浮浮嫋嫋地朝上長。老老爺就在那葫蘆架下。架上的藤蔓已經乾枯了,但依然在盤繞,像一層層黑的繩索,老老爺在拆那些葫蘆上的木盒子,木盒子在葫蘆還小的時候就套上去的吧,木盒子一拆掉,吊著的都成了方葫蘆圓葫蘆兩個三個肚子的葫蘆,上邊竟還有著字。我大聲叫:老老爺!老老爺!老老爺沒有理我,拉過來一個葫蘆看上邊的字,我瞧見那個是個德字。然後仍是給了我個後背,進他的窯裡去了。
我沒有怨恨老老爺,其實老老爺即便應了聲,我能給老老爺說些什麼呢?
從那以後,窯門是再也沒有從外邊掛鎖,我是在窯裡一聽到毛驢叫喚,就出來坐在礆畔上。幾時的風,使葫蘆架的一根支柱歪了,藤蔓的一角撲塌了下來,但還吊著葫蘆,葫蘆乾硬如骨。一隻烏鴉從土崖頂上飛回來,快要到白皮松上了,卻突然如石頭一樣墜下來砸爛在磨盤上。兩隻雞在搶奪著一條蚯蚓,蚯蚓不是軟東西了,拉直了像一根柴棍。瞎子揹著簍又要外出了,他在踏下左腳時聽到了叭嚓一聲,忙跳開來,差點摔倒,一隻蝸牛還是稀爛在那裡了。風在吹,吹歪了黑亮爹窯上冒出的炊煙,風箱噗嗒噗嗒地響著就停下了,黑亮爹好像在說:老鼠鑽到風箱裡了。炊煙由白變黑,從窯門口湧出來流向礆畔沿,那裡荊棘烏黑,晃動著掛著的塑膠袋和紙屑。到處都有著屍體,到處都有亡靈在飄浮。我看著各個窯洞門,那真的不是我在窯窗裡看成的蘑菇狀了,是男人的生殖器,放大的生殖器就豎在那裡。
越來我越覺得在去窯裡或者去廁所,身後似乎有人跟著,能感到一種氣息,甚至還聽到了故意放輕腳步的沙沙聲和憋著氣的呼吸聲,我一下子渾身就僵硬了,手猛地在後邊一打,什麼都沒有打著,回過頭去,什麼又都沒有。睡在土炕上了,覺得哪兒都在響,有什麼東西在被子上走,腳好像很大,又小心翼翼,我忽地腳一蹬,撩開了被子,但被子上還是沒有什麼。我老在懷疑窯裡有蠍子,把方桌移開,把櫃子和那些麻袋土甕統統移開看了一遍,然後用灰撒在炕周圍的地上,時不時要觀察上邊是否有爪痕。老在懷疑黑亮爹在飯裡煮的菜沒有洗乾淨,上邊有卵,就覺得卵在我肚子里長成了蟲,趴在腸子上,腸子有多長它就有多長。老是懷疑窯洞東面牆壁上那道裂縫在變粗,幾時整個窯就要坍下來。我就在胳膊上用筆寫上我的名字,寫上我待過的城市名,出租大院的街巷名,也寫上我孃的名和房東老伯的名以及老伯家的電話號碼,如果窯坍了,整個土崖都坍了,被土埋了,死前一定要把胳膊奓起,讓救災的人能發現我,我就可能被送屍回去。
我坐在窯門口,我只坐在窯門口左邊的捶布石上,能整晌整晌一動不動。太陽正午的時候,盯著遠方的坡梁溝峁,坡梁溝峁常常就軟化了,好像是海在起伏,我就想著什麼時候能逃出大海,登岸而去。但太陽一落,寒涼又來,礆畔上退了光色,那海也突然死了,我是死海里一條魚。
我聽到了黑亮爹在說話,他是倚在老老爺的窯門上,能看見他的腿和腳,鞋後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老老爺卻一直沒露出身來。黑亮爹已經偷聲換氣地說了許久,似乎一直在訴苦,要討教著什麼。
收穀子你不收穀草?
哦哦。
做罐子時就有了縫兒,那能以後不漏水?
哦哦。
一時之功在於力,一世之功在於德呀。
哦哦。
你別哦哦,你拿一個葫蘆去吧,看她麻子嬸有啥辦法。
哦哦。
* *
那個印著德字的方葫蘆掛在我的窯門上三天,麻子嬸果然就來了。
麻子嬸來的時候,黑亮剛走。早晨他爹在窯裡給黑亮說我面黃肌瘦了,要勸我多吃飯,黑亮說我似乎不愛吃太辣太酸的,他爹就說咱這兒粗糧多,世世代代靠辣酸下飯的,口味都重了,既然吃不了辣酸,那就釀些醪糟,讓黑亮到立春臘八家借些醪糟坯子去。黑亮一走,他爹就在礆畔上鑿石頭,見麻子嬸來了,忙歡喜地問吃呀不喝呀不,從窯裡去拿凳子。而我從廁所裡出來還沒進窯,麻子嬸老母雞一樣撲扇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說:快讓我看看咱黑亮的媳婦!
遠處的坡樑上正過雲,像是在拉簾子,礆畔上忽地陰了,忽地又陽光燦爛,麻子嬸把我從頭到腳地看,眼睛如同個篦梳子,然後就嚷嚷著我臉光呀,光的是玻璃片子麼!我說我頭痛,擰身進窯就睡在炕上了。她被晾在那裡,問黑亮爹:我頭上沒灰塵吧?黑亮爹說:沒有。她用嘴在手心哈了一下,把手拿在鼻子上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