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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頓足,一面長嘆:“又是哪個挨千刀的告訴她要搭臺子唱戲了……阿彌陀佛,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薩開開眼吧,就當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時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帶了丫頭上了馬車,管家娘子掀開簾子向她們道:“川少奶奶說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車裡就我們幾個倒也寬敞。”她們的馬車“粼粼”地壓過了石子路,令秧隱約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舊飛著她童年時候的紙鳶。馬車停在她們的棚屋後面,管家娘子從車伕身邊跳下來,麻利地招呼著小廝們開道,喝退那些擁上來想要摸摸馬鬃的頑童們。棚屋裡自然只擺著幾條簡陋長凳和一張小几。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跟族中另外幾家的女眷道萬福,十一公家的兩個婆子便抬了滿滿一擔染紅的雞蛋前後腳進來——戲臺上羅卜出生那刻,戲臺下都要“搶紅”,她們每人都提前拿了一兩個,算是“搶”到了彩頭。
其實臺上講什麼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為目連戲本就只是為了一個故事存在的。羅卜有個修佛昇天的父親,卻還有一個作惡墮入地獄的母親。羅卜往西天面見佛祖,求佛祖寬恕母親。釋迦牟尼准許他入佛門,又給了他“大目犍連”這個名字。他手執著佛祖賜的錫杖和盂蘭經,在地獄歷經磨難艱辛,終於將母親救出。令秧其實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雜聲中,未必聽得清每句唱詞,為何這滿屋子的女人,總是能在劇情到了悲傷處,跟著掉下準確的眼淚。為何她們都做得到,劉氏驚恐墮入地獄的時候嬉笑著說“活該”,可是見她化身為狗忍受折磨的時候,又都哀切起來,主子和身邊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對拭淚,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難,誰都可以被原諒。戲臺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裡,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遺忘在人間的。既然遺忘在人間,便由人間眾人隨意把玩。這些看戲的人們,所有人都不計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敵愾,所有人都同病相憐,只是,沒人會真的跟這出戏相依為命。
夜幕降臨。舞龍舞獅的隊伍從後臺直接到了臺底下。臺上卻還是自顧自地悲情尋親。令秧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曠野裡的燈火是什麼時候了。遠遠地,只覺得那條無數的紅燈籠紮起來的大龍看起來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掙扎。她擔心,自己不跟著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麼事情讓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墮入地獄裡受酷刑,前來搭救她的人——是老爺。這念頭並沒有讓她眼眶溫熱,卻讓她的心變成了一口鐘,“當”的一聲,餘音繞樑,震得耳朵邊直響。戲臺上,恰恰觀音菩薩出來了,不緊不慢地開始唸白。唸白完了,還須得被抬著下來繞場走一圈。歡呼聲響徹夜色,他巡視著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褻的眼神,他經過了一地的果殼一地的狼藉,臉上卻寧靜無波,託著玉淨瓶,浮現在鄉野粗糙的燈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嚴肅地進來,徑直走向她和蕙娘。她們立刻心照不宣地攏成一個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邊清晰有力地說:“家裡來人說,三姑娘砸壞了閣樓的窗子,鑽了出來,現在整個人懸在二樓的欄杆上,說若是沒人帶她看戲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頃刻間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聲道:“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麼得了?”令秧盡力壓著自己的嗓音——儘管沒什麼人注意她們。
“夫人莫慌,小廝們已經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蕙姨娘不然跟著我回去看看?我們到了家再讓馬車回來接夫人……”“你安生坐著看戲。”令秧的手掌蓋在了蕙孃的手腕上,“讓我回去。她這種性子,你打她罵她都沒有用。哥兒媳婦說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個大人在,倒由著小孩子鬧出這種過場——你不好責備她,我可以。”蕙娘猶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說得沒錯。”“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帶悽然。
令秧帶著連翹急匆匆地跨進中堂,就見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從後面出來。“聽說驚動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來候著。三姑娘現在已經回房去了,一點兒沒傷著。我們少奶奶答應三姑娘,明兒個求夫人和蕙姨娘準她去看戲,原本都說得好好的,誰承想我們少奶奶剛回房去打算歇著,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過,以後最好還是別一口一個‘我們少奶奶’,這個家的少奶奶不是隻有一個麼,我竟不知道誰是‘我們’。”如意滿面通紅,立刻低頭不敢言語了。令秧用力地將披風解下來,其實她的手指也在微微發顫,只好強令它們做些動作——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