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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演員的靈魂遊離出身體,坐到觀眾席上,眺望舞臺上的自己一樣。靈魂在詢問它的軀殼,你是誰?並目不轉睛地死盯著不放。我打了個寒戰。一陣暈眩,感到自己幾乎要倒向地上,好不容易走到住在附近的土人家裡,休息了一會兒。
這種虛脫的瞬間,在我的習慣裡不曾有過。小時候有一段時期曾經摺磨過我的永遠的謎團——對“自我意識”的疑問,經過漫長的潛伏期之後,突然化身為這種發作向我再次襲來了。
是生命力的衰退嗎?但是和兩三個月前相比,最近身體的狀況要好得多。此外,儘管情緒的波動起伏劇烈,但精神的活力也基本恢復了。在眺望風景的時候,面對那些強烈的色彩,也重又開始感到初次看到南洋時所感受的魅力(那是不論誰在熱帶住上三四年,都會失去的東西)。不可能是生命力衰退的緣故。只是最近有些容易亢奮倒是事實。在那種時候,已經徹底遺忘好多年的過去的某些情景會像烤墨紙上的圖畫一樣,突然栩栩如生地帶著鮮明的色彩、味道和影子在腦海中復活。其鮮明程度甚至會讓人感到有些害怕。
十一月×日
精神的異常亢奮和異常憂鬱,輪流侵襲著我。嚴重的時候,一天裡會反覆多次。
昨天下午,驟雨過後的黃昏,當我在山丘上騎馬的時候,突然有某種恍惚的東西掠過心頭。就在這時,視線下方盡收眼底的森林、山谷和岩石,還有它們劇烈地傾斜著一直連到海邊的風景,在驟雨初歇的夕陽中以一種無比鮮明的色彩浮現了起來。就連極遠處的屋頂、窗戶和樹木也帶著猶如銅版畫般的輪廓,一個個清晰地映入了眼簾。不光是視覺。我感到所有的感官一下子都緊張起來,某個超越性的東西進入了我的靈魂。無論再怎麼錯綜複雜的論理的結構,無論再怎麼微妙靈動的心理的色調,如今的我都決不會看錯。我幾乎感到了幸福。
昨晚,《赫米斯頓的韋爾》大有進展。
但是今早發生了強烈的反作用。胃部附近鈍重壓抑,心情也鬱悶不快。趴在桌上,接著昨天的部分剛寫了四五頁,我的筆就停住了。正支著下巴為行文不暢而苦惱時,忽然,一個可憐男人的一生如幻影一樣從我眼前閃過。
這個男人患有嚴重的肺病,唯獨性子倔強,是個令人作嘔的自戀狂,裝腔作勢的虛榮漢,沒有才能卻硬裝出一副藝術家的樣子,殘酷地驅使著病弱的身體,濫寫一些沒有內容只有形式的無聊作品,而在實際生活裡,由於孩子似的做作在每件事上遭受眾人嘲笑,在家裡不斷受到年長的妻子的壓迫,最終在南洋一角,一邊哭著思念北方的故鄉,一邊悲慘地死去。
剎那間,這男人的一生猶如閃電一樣浮現了出來。我感到心口受到一下巨大的衝擊,癱倒在椅子上,滲出一身冷汗。
片刻後我恢復了過來。全是因為身體不適,竟然會出現如此愚蠢的想法。
但在對自己一生的評價上,這片突然投下的陰影怎麼也難以抹去。
Ne suis…je pas un faux accord
Dans la divine symphonie?
在神指揮的交響樂裡
我是那根跑調的弦嗎?
晚上八點,完全振作了。重讀《赫米斯頓的韋爾》寫好的部分。不壞。豈止是不壞!
今早一定是在某個地方出了問題。我是無聊的作家?思想淺薄啦,毫無哲學啦,讓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儘管說去好了。總之,文學是技術。那些靠幾句概念瞧不起我的傢伙,只要實際讀一讀我的作品,也註定會被吸引得二話不說。我是我作品的忠實讀者。即使在寫的過程中已經徹底厭煩,甚至懷疑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價值,等到第二天重讀一遍時,我也立刻會被自己作品的魅力牢牢抓住。就象裁縫對剪裁衣服的技術擁有自信一樣,我對描寫事物的技術擁有絕對自信。在你寫的東西里,不可能有那麼無聊的東西。放寬心!R.L.S.!
十一月××日
真正的藝術必須是(即使不是盧梭那種,肯定也是某種形式的)自我告白,這是我從某本雜誌上讀到的評論。真是說什麼的人都有。炫耀自己的戀人、吹噓自己的孩子(還有一個,追述昨晚做的夢)——這些對當事人自己也許有趣,但是對別人,還有比這更無聊愚蠢的故事嗎?
追記——躺在床上後,左思右想的結果,以上想法有必要作一點修正。我忽然想到,寫不出自我告白也許是作為人的一個致命缺陷。(至於是否也是作為作家的缺陷,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