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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輕快地登上從斷崖延伸到空中的一塊岩石,回頭對紀昌說:“站在這塊岩石上將剛才的本領再施展一遍如何?”事到臨頭已無法退縮,紀昌替下老人踩上岩石,感到石頭微微一顫。勉強鼓足勇氣將箭搭在弦上,恰好一顆石子從懸崖邊滾落下去,他眼看著石子的去處,不覺已趴在岩石上,腳抖如篩糠,汗流至足底。
老人笑著伸手將紀昌扶下石頭,自己站了上去,說道:“那麼請看看何謂射吧。”
紀昌雖面色蒼白,還未從驚悸中緩過神來,但立刻發現了疑問:“但,您的弓呢?”
只見老人兩手空空。“弓?”老人笑了,“如果需要弓矢,還不過是射之射。在不射之射中,烏漆之弓(5)也好,肅慎(6)之箭也罷,皆無用也。”
正巧在他們頭頂上方極遠的高空,一隻老鷹在悠然自得地盤旋。甘蠅抬頭仰望了一會兒那猶如芝麻的黑點,然後將看不見的箭搭在無形的弓上,拉開滿月,嗖的一聲放箭而出。看,老鷹連翅膀都沒呼扇一下,像一粒石子般從空中墜落下來。
紀昌不寒而慄。至此方覺窺見了技道的深淵。
紀昌在老人身邊留了九年。誰也不知道在這期間他是如何進德修業的。
九年過去,下得山來,人們紛紛驚訝於紀昌顏面的變化。從前那副好強逞氣的精悍神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一副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木偶或愚人一般的容貌。然而當紀昌去拜訪闊別的舊師飛衛時,飛衛一見他的容貌卻不禁感嘆:“如今您才堪稱天下的高人。吾儕莫及於足下。”
邯鄲都城敞開大門迎接已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紀昌歸來。整座城市因期待即將在眼前上演的絕技而沸騰著。
然而紀昌卻毫無想要一展絕技的跡象,甚至連弓箭都不碰一下。進山時帶去的楊幹麻筋之弓似乎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有人問他原因,紀昌只是懶洋洋地答道:“至為不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
哦,原來如此,極其明白事理的邯鄲都民立刻懂了。不執弓箭的弓箭高手成為了他們的驕傲。紀昌越是不碰弓箭,人們越是盛傳他天下無敵。
各種各樣的傳聞在人們口耳之間流傳著。據說每晚三更過後,在紀昌家的屋頂上不知何人發出弓弦之音,那是寄居在高人體內的射道之神趁主人熟睡之際遊離體外,徹夜守護以抵擋妖魔入侵。
住在附近的一位商人某天晚上親眼目睹,紀昌腳踩雲端、手持久違的弓箭,和古代高人後羿(7)、養由基(8)二人比試箭術。那時,三位高人射出去的箭在夜空中拖曳著青白色的光芒,消失在參宿和天狼星之間。
還有一個盜賊供認,當他試圖潛入紀昌家時,剛踩上圍牆,突然一道殺氣從寂靜無聲的室內竄出,正打中其額頭,讓他一下子摔到了圍牆外面。從此以後,紀昌家周圍方圓十里,那些心存邪念之徒都繞道而行,聰明的鳥兒也不敢從上空飛過。
猶如雲霧繚繞的盛名之下,高人紀昌逐漸老去。他的心早已遠離射事,日益進入恬淡虛靜之境。像木偶一樣的臉完全失去了表情,話越發稀少,乃至最後連到底有沒有呼吸都令人懷疑。“無我無他之別,無是無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這是老高人晚年的述懷。
離開甘蠅師父四十年後,紀昌靜靜地、宛如煙霧一般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四十年間,他絕口不談射術之事。既然連談都不曾談起,更不用說未曾碰過一次弓箭了。身為故事作者,當然希望在此披露老高人最後的壯舉,揭示他之所以成為高人的緣由,然而總不能歪曲古書上記載的事實。事實上,書中只記載他老後無為而化,除了下面這個奇怪的故事,再沒有其他事蹟流傳下來。
故事是這樣的。大約去世前一二年左右,有一天老紀昌應邀做客,在朋友家看到一件器具。這東西看起來很眼熟,卻怎麼都想不起它的名字,也想不出究竟是何用途。於是他向主人詢問此乃何物,用途為何。主人以為客人在開玩笑,佯笑不答。老紀昌認真地再次詢問,對方仍曖昧地笑著,不知該如何作答。當紀昌第三次認真地重複同一個問題時,主人臉上才現出驚愕之情。
他凝視著客人的雙眼,當看到對方既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發狂,更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時,臉上呈現出近乎恐怖般的狼狽之色,有些結巴地叫了出來:“啊?!夫子您……您是古今無雙的射手,果真把弓都忘記了嗎?連弓的名稱、用途都忘了嗎?”
此後多年,邯鄲都城裡的畫家收起了畫筆,樂師剪斷了琴絃,工匠也恥於使用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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