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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既不像無動於衷,又不像忐忑不安,似乎對我這個人根本沒有什麼興趣,覺得我提出的問題沒有意思,對提這個問題的用意更加漠不關心。
“很難說。”他說。
“像這樣的深夜,您不害怕嗎?一個巨人正在森林裡走動,凡他走過的地方,萬物都止息不動,驚慌失措,您沒有感覺到嗎?”
他沉默不語。四下裡只有蟋蟀的叫聲,遠處為紀念我前妻種下的茉莉花散發出溫馨濃郁、甚至帶些柔情的芬芳。深夜裡,一個巨人正在孤孤單單地走動著。
“我相信我不會為這類事感到驚恐,上校。”看上去,他也像周圍的東西,像生長在那個炎熱角落裡的迷迭香和晚香玉一樣,有點惶惶不安的樣子。“使我感到不安的,”他說著,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我,“使我感到不安的不如說是像您這樣的人,居然一口咬定說深夜有巨人在走動。”
“我們希望能使靈魂得救,大夫。區別就在這裡。”
接著,我把問題又引申了一步。我說:“您沒覺察到,那是因為您是個無神論者。”
他冷靜地、鎮定自若地說:
“請您相信,我不是什麼無神論者,上校。我不過是不願意去想究竟有沒有上帝。想到上帝存在,我感到不安;想到上帝不存在,我也感到不安。”
不知為什麼,我預感到他一定會這樣回答。“這是個被上帝攪得不安的人。”我一邊聽著他說,一邊想。他這幾句話講得很自然、很清楚,也很準確,似乎是他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夜闌人靜,我有點醉醺醺的,彷彿置身於一個懸掛著許多預言畫的巨大的畫廊中央。
欄杆後面是阿黛萊達和我女兒開闢的小花圃。每天早晨,她們都要悉心照管那株迷迭香,所以花兒長得很壯實。一到夜間,滿屋子花香沁人心脾,我們都能睡得更踏實些。茉莉花的氣味有些不正了,但我們還是留著它。這株茉莉和伊莎貝爾的年紀一般大。它的氣味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她母親留給我們的紀念。下過雨後,雜草忘了除,蟋蟀就藏在院子的草叢裡。大夫坐在那兒,用一條普通的大手帕擦去前額上晶瑩的汗珠。
沉吟片刻,他又說:
“我想知道您為什麼要向我提這個問題,上校。”
“我是突然想起來的,”我說,“也許從七年前起我就想知道,像您這樣的人在想些什麼。”
我也擦了擦汗,接著說:
“要麼就是因為您生活得這麼孤獨,我有些擔心。”我等著他回答,但他沒有搭腔。從正面看上去,他還是那麼憂傷、孤寂,我想起了馬孔多節日的時候,人們發狂地焚燒紙幣;我想起了像沒頭蒼蠅般亂撞、目空一切的“枯枝敗葉”,在渾渾噩噩的泥塘裡滾來滾去的“枯枝敗葉”,憧憬著揮霍無度的生活的“枯枝敗葉”。我想起他們到來之前他的生活狀況以及後來的變遷。他使用廉價香水,穿著一雙擦得鋥亮的舊鞋,身後像影子似的跟著那些流言蜚語,而他卻一無所知。我說:“大夫,您沒想過要成家立業嗎?”
沒等我提完問題,他就和平時一樣兜著大圈子滔滔不絕地說開了。
“您非常喜歡您女兒,是不是,上校?”
我回答說那當然嘍。他又接著說:
“那好。您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誰也不像您那樣喜歡自己動手揳釘子。我看見過您自己往門上釘合頁,但其實您手底下有的是人,都能幹這個活兒。不過,您願意自己幹。揹著工具箱在家裡走來走去,看看哪兒需要修理,您把這個叫作享福。要是有人把您家門上的合頁弄壞了,您準得感謝他一番。因為這麼一來,反而給您帶來了幸福。”
“這是一種習慣,”我說,不知道他要把話題引到哪裡去,“聽說我母親也是這樣。”
他愣了一下,態度很平和,又很果斷。
“好極了,”他說,“這可是個好習慣。此外,這還是我所知道的代價最小的幸福。因此,您才有現在這麼一個家,並且用這種辦法把您的女兒教育成人。我想,有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兒,該是很幸福的。”
兜了這麼個大圈子,他究竟想說什麼,我實在摸不著頭腦。儘管如此,我還是問他:
“您呢,大夫,您就沒想過有個女兒嗎?”
“沒有,上校。”他說。他笑了笑,旋即又板起臉來,“我的孩子不可能趕上您的孩子。”
毫無疑問,他講這些話的時候是很認真的。他的這股認真勁兒、這種狀態讓我覺得害怕。我想:就因為這個,他比任何人都更值得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