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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著牆根繼續跑。
大街是新修的,兩旁還留著一些未被清除的小土堆。一輛灑水車唱著小調在裡冬面前開過,地面上的灰塵被水驅趕到了空中,空氣因此變得非常噎人。裡冬用袖口捂住了鼻子。他險些把一位從一個牆門裡踅出來的胖女人撞翻在地。他打了個趔趄,繼續往前跑,也不敢停下來,跑了老遠才回過頭張望。那個胖女人拎著只菜籃,立在原地,嘴巴飛快地開合著,遠遠地戳著他的鼻子咒罵。裡冬扭頭就跑,急急忙忙跳上了一輛開往市中心的電車。
車內立著很多人,一個貼著一個,他們的額頭都淌著汗。裡冬背貼著車門站著,他的前邊,一位矮個子的中年婦女像團糨糊一樣黏著他。為了透氣,她在人堆中像鸕鷀一樣伸著脖子,並把腦袋擱在裡冬的肩胛骨上,她的衣服被汗水溼透了。電車在梧桐樹下飛馳,裡冬使著勁,想往旁邊挪一點,但是沒有辦法,況且他的上衣被車門夾住了。現在不能開門,否則他準被彈出去。
電車在市中心的廣場邊上停下,裡冬從人們頭頂的縫隙望出去,看見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氣球,就側身躍下電車。氣球飄在空中,鋪天蓋地,裡冬仰望著它們,一面踱著細步。他真想蹦上去,然後朝地面上某張討厭的臉吐口響亮的唾沫。他遛達著,瞥見了廣場東側的一間公用電話亭,這才想起了早晨那個還沒回過的電話。他踱過去。電話機擱在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子上,它的旁邊扔著幾枚硬幣、幾顆瓜子兒。管電話的人不知到哪裡去了,裡冬拎起電話機,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鈴聲短促,帶點拖音,彷彿一隻黑暗中生活的動物的嗚咽。它從電話那頭一聲一聲地傳過來,有點像早晨的傳呼機的叫聲。叫聲響了半天,但是無人理睬。裡冬聽著電話機的回聲,猜測那一定是間巨大而寂靜的辦公室。
裡冬走上一條熱鬧的大街,沿著左側的林蔭道往南走。陽光從樹葉間漏下無數的碎片,裡冬小心翼翼地踩著它們走。街道兩側,商店病懨懨的,它們的表皮被無數塊耀眼的玻璃包紮著。裡冬走著,眼睛直愣愣地往前,儘量不去看它們,然而,他仍然經常不小心瞥見櫥窗內陳列的一排排高跟鞋和濃妝豔沫的櫃檯小姐。那些玻璃門,大都安裝著發亮的銅扶手,一面向大街噴湧著一陣陣熱浪,一面吞吐著表情各異的人群。因為逆著人流行走,裡冬常常不得不側起身子,或者乾脆停下來,讓別人先過去。一位年輕小姐,穿著一條漂亮的短裙,胸脯挺得老高,立在街邊一棵梧桐樹的暗影裡,朝著裡冬走來的方向眺望。裡冬直直地走過去,當離她僅一步之遙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與她四目相對已經多時,他甚至從她清澈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他有些心驚肉跳,趕緊側轉身子,急走幾步,拐進一條小巷,奔跑起來。有顆涼絲絲的東西掉進他的脖子,他一陣哆嗦,那是從一戶人家的視窗滴下來的水珠。他跑了一段路,然後慢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喘著氣。他在一間理髮店門口停下來,那裡豎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裡立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瘦男人,彎腰曲背,尖下巴,頭髮蓬鬆,從髮際淌下來的汗水積在一道道皺紋裡,兩隻黑而薄的耳朵像瓦片一樣可憐地支楞在腦袋邊上。
他正觀賞著這副尊容,理髮店裡走出一位女郎,嚇了他一跳:
“老闆,理髮嗎?”
女郎張著一副大嘴,鮮豔的舌頭在裡面飛快地攪動著,她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也都紅豔豔的,她的整個腦袋因此被拼揍成一捆巨大的花束。裡冬有點眼花,連忙逃竄。
小巷盡頭又是一條大街,不過空曠多了。大街對面是一塊狹長的公園,依傍著湖泊。湖面迷濛開闊,有小船在湖心蕩漾。湖水盡頭有一脈時隱時現的青山。裡冬在售貨亭裡買了一罐汽水,找了條臨湖的長凳坐下來。他看見岸邊的水面上漂著一堆紙屑,一部分是牛皮紙的,一部分是普通的信紙。汽水裡有一股臭味,裡冬喝了一口又吐了回去,順手把飲料罐放在腳下的石板地上。有點累了,裡冬閉上雙眼,可是垂下的眼皮立即顯示出了一片駭人的血紅色。裡冬趕緊睜開眼睛,還好,什麼事都沒發生,他還好好地活著。一位駝背老人抖抖索索朝他小步挪過來,在他腳邊停下。老人那深深凹陷的兩粒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裡冬,一邊吃力地彎下腰,小心地拾起那隻飲料罐,然後敏捷地跳開。裡冬被吸引住了,他斜眼看著老人在不遠的一條石凳上坐下,把飲料罐輕輕搖了搖,放在一邊,臉上浮現出了細微的笑容。老人脫下身上那件破爛的外套,把它擱在兩膝上,小心撫平,那神態彷彿正在出席一次上等人的晚宴,他的嘴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叼了一根塑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