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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太后把她抱進懷裡,眼淚落下來,打溼她臂上的畫帛。論感情真的沒有多少,為什麼要哭呢?她知道他們父女在建安,十五年連一封書信都沒有,為什麼要哭?可是沒來由的,穠華心頭鬱塞得厲害,一陣陣委屈翻湧如浪,遏制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太后這麼多年在大內,早就練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聖母失態,叫左右看了總不好。她止住哭,牽穠華在屏風床上坐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卷著帕子替她掖了掖,溫聲道:“這是孃孃寢宮,自在些個,不要緊的。我已命人去請官家,你們姐弟還未見過,今日聚一聚,也了卻我多年的牽念。”說著又淚水瑩然,切切問她,“你好嗎?我幾次想出宮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內強敵環伺,稍有差錯就會落得身首異處,你莫怨我。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五哥御極,奉我為太后,才讓我盼到這個時機。穠兒,我知道你恨我,孃孃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拿捏不準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說恨,畢竟血濃於水,恨得再兇她也是母親;說不恨,她爹爹長久以來的痛苦又怎麼清算?他被憤懣和壓抑拖垮,離世那年不過三十三歲。穠華想詰問她,然而不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難過時用得上,高興時同樣用得上,誰能猜透它真正的含義?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處,這些年爹爹教養我,你雖不在身邊,我過得也很好,孃孃無需自責。”
太后臉色黯淡下來,低聲道:“你爹爹……我對不起他。他臨終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在意那些做什麼呢!穠華心生鄙薄,卻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著她道:“爹爹每年帶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說那是我母親的墓。現在看來,墓裡埋葬的,不過是他的愛情。他臨終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手裡緊緊攥著一面鏡子,後來小殮拳不可開,就讓他帶去了。孃孃知道那面鏡子的來歷嗎?”
郭太后失神良久,終於掩面哭泣。那鏡子是她的心愛之物,當初她離開李家時沒有帶走,誰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託。一個人不論爬到怎樣的高度,心裡某一處總有個柔軟的地方安放那些難忘的曾經。青梅尚小時的感情,富貴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經沒法訴說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腐爛。
“我以為他會再娶,那時畢竟太年輕。”大袖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不過轉瞬,她又平靜下來,長嘆一聲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曾向五哥提起過,他也知道你,說孃孃應當尋回阿姊,莫讓阿姊流落在鄉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歲,今年十五。女人入宮,有了兒子才有底氣。先帝子嗣單薄,前頭幾位皇子相繼都薨了,到先帝晏駕時,只餘這第五子,高斐便順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時候努力固然重要,運氣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殯天前,後位一直懸空,於是郭氏母憑子貴,從小小的昭容一躍成了太后,也不枉她當年那份決絕了。
母女兩個雖離心,坐在一處倒也有話說。不一會兒內侍通報,說官家駕臨,穠華忙起身退到一旁肅立,見檻外進來一人,穿雲龍紋絳色紗袍,壓方心曲領,腰束金玉帶,旁系佩綬,生得龍章鳳質一副好模樣。到太后榻前拱手見禮,“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內,我心裡著急,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到孃孃宮中了。”回身一顧,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了吧!”
早前聽聞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可及。高斐曾動過心思想收進宮內,沒想到遠兜遠轉,竟是同母異父的姐姐,難免叫人失望惆悵。再三再四看,這位阿姊長得真是好,楚腰衛鬢,峨眉婉轉,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頓無顏色。這樣的嬌俏人兒,歸心可賞心悅目,不歸心,等閒便可覆國矣。
穠華俯身行禮,高斐讓了讓,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後苑不必太拘謹。孃孃尋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幾位大資②商議,阿姊在外萬萬不妥,終得接進宮來。然宮中無名無份不是道理,回頭放旨加封,對阿姊也是個補償。”
太后一聽正了身子,面上卻有些為難,“好雖好,只恐諫官有疑義。”
高斐不以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連個封號都討不得,豈不叫我面上無光?諫議大夫糾弾歸糾彈,不予理會就是了。我沒有兄弟,幾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親無盡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過遠,就尊壽春長公主,孃孃以為如何?”
太后自然說好,面上喜形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