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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深談了半夜的。裴禹在龍華山能得訊息,還會是誰報的信。只是裴禹今日不但不提這事,反責了閔彧。這裡的意思,尉遲中等一干人不明就裡,尉遲遠卻看得明白了。再看尉遲中神色,一時半笑半嘆。之前眾人皆因看閔彧似與裴禹站一線而有了些疏遠之意,在軍中若受孤立,到戰場遇險時沒人肯搭手相助,是最忌諱的事,倒是今日裴禹願做惡人幫他換回人緣。這些皮肉苦楚自是值得,更為難裴禹這一番曲折的苦心。
他這樣想著,亦緩緩踱向了帳外。方才站定,就見眼前軍棍梢頭揚著粘稠血水從半空直落在這後生身上。再看近旁的裴禹眼光卻似落在遠處。尉遲遠一笑,問道:“監軍看什麼呢?”
裴禹面無表情,只淡淡道:“將軍叫諸將都去轅門吧。”
其後數年,這日在場的西燕軍將官仍是人人記得當時情形。監軍裴禹在轅門前因妄議撤軍動搖軍心而斬殺李允王琮,眾人皆不敢再生搖擺退意。而之前護軍將軍閔彧的受責,亦是為示軍法嚴正,教無人可生非議。但真正令西燕軍諸將昂揚起攻取洛城鬥志的,卻是裴禹軍前的一番話。裴禹指向東方問眾人:“諸位知乘洛水,一路向東可見什麼?”繼而高聲道,“出平原、入大河,夾岸是千頃良田,千里大山,三川奔流,從三皇五帝至今,是歷代興盛的所在。你我一日居於西陲,便一日不能享中原遼闊壯美。便只為此,我不得洛城便絕不撤軍。莫濫言韜光養晦做藉口,總有人說秦穆公稱霸西域方是秦成霸業的根本,可從秦穆公到始皇帝卻是花了兩百年。而今河北高氏貪婪暴虐,我等若偏安一隅,便是坐以待斃。前朝本朝帝業更迭皆不過數十載,諸位難道等得起兩百年?人生亦不過轉瞬,大丈夫立世,當爭的只是朝夕。”
是夜,裴禹帳中燈光久久不熄。李驥進來奉水,卻見裴禹坐於案後,只微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李驥輕聲道:“先生昨日便幾乎不曾睡,還是早歇下吧。”見裴禹似是搖了搖頭,又道,“今日帳前先生平復了撤軍的物議,到現在也該略鬆口氣了。”
裴禹掙開眼睛看了他道:“你覺這事是靠我這唇舌而成的?”頓了一頓,嘆道,“這事終是因為尉遲遠肯站這邊。”
李驥道:“那也是因著先生與他談了一夜說動了他,不然他怎能有這擔當?”
裴禹道:“我這一夜也不曾勸他什麼,不過是說定了一件事。”見李驥露著問詢神色,忽而一笑,漫聲道,“只要攻下洛城,功歸他,過歸我,朝中如何翻覆,他也無後顧之憂。”
李驥這才恍然記得,今日帳前開口下令斬殺李、王二將,又說出斷不撤軍的皆是裴禹,尉遲遠並不曾說一句瓷實話。其實不管任誰掌權,奪下洛城這樣的要衝也終究都是一件功勞,只不過這其間彈壓異己、得罪尉遲扈的出頭事,卻已都是裴禹做了。李驥再往下想,只覺脊背發涼,不由脫口道:“先生何必……”
他話沒完,已瞥見裴禹盯著他問:“何必什麼?”
李驥悚然回神,明白這話是差點觸上裴禹的忌諱,一個激靈口中已轉了話頭道:“我說……先生何必,今日這樣重責閔彧將軍。”
裴禹冷冷道:“我已是招恨討嫌,教人以為我對他親近,倒是好麼?”
李驥看出裴禹心中是存著多少事的不豫,哪還敢多言,連“是”字也未答,只默默垂首立在一旁。
半晌卻聽裴禹道:“你隨我去閔彧帳中。”
其時已是夜深,到了這個時辰,閒雜人都已散了。李驥知裴禹是不願旁人看見才等到這時候,於是特意不叫人隨行,待行至閔彧帳外,更低聲吩咐門前衛士不要張揚。他防著人看見,不便在門外晃盪,便跟著裴禹進了帳門,只是未再向內行而立在門前。
帳內燈光昏暗,也沒聲響。李驥正想著閔彧此時必已是睡去,卻聽裡頭低低一聲“先生。”嗓音卻都是啞的。
裡間靜默一時,只聽裴禹問:“如何?”繼而聽得窸窣聲響,想來是裴禹掀了被衾,卻聽閔彧聲音微顫著道:“先生……別,別看了……”也不知是怕疼還是怕羞。
李驥微微一嘆,閔彧實則並不大曉得先生的脾氣,裴禹而今對他,在師生之分以外竟是還帶著些長輩關照的,而這點怕是裴禹自己也未覺察。
聽閔彧哀求,裴禹手指聽在他腰間略一頓,終是撤了手。只見這少年將軍伏在榻上,眉間因著忍痛微微糾結,卻因生著一雙彎月似的眸子,眼梢竟仍似是含笑。只方才略一躲閃挪動,身後輕薄中衣上便透出淡紅血跡。裴禹看他半晌,問道:“你今日可覺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