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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攸之屋中燈光已經熄下。他倚在榻上,手指纏繞在掌中物中,那細韌的絲線在指上勒出一道淺痕。他方在庭院中立了許久,此時亦覺得有些受涼,寒秋已當真來到。
他到洛城已滿五年了。陸攸之忽而憶起自己在洛城的第一個秋冬。他從前以為中原故都,或是應比關外顯得暖些,可真到了冬日,也還是需著綿袍。只是氣候不似西京乾冷,大約是因著洛水終年不凍結的緣故。
西京往北的平陽郡內,大河急降而成瀑布,到了冬日也是要封凍的,陸攸之少年時亦曾隨眾經過,蒼山亂流凝於天地間,壯闊而震人心魄。相較於此,他想象之中,平原之上的河流在冬日裡必是隻剩蕭索沉寂;然而一目之下,只見水流無聲東去,沉默間卻帶著一往無前的從容。
那時,立在他身側的青年將軍還未全然脫卻少年意氣,猶笑著指點洛河對他說:“此時這景緻無甚可看,源長,待到來年春日,我再教你看這山河蓬勃的景象。”
然而,這話如是說過,幾年過去,卻竟是一直都沒有兌現。也許那時趙慎根本不曾在意,因為在他眼中,這本來便是來日方長,洛水千百年間都是那般流過,一次兩次的錯過,盡有的是機會補償——陸攸之輕輕苦笑,他或曾有過的含糊逃避,而今看來,也是那般無力。
他們的際遇,便如東流的洛水,其實從最初開始,就已定下基調。
陸攸之闔上雙眼,無論如何,只他一世,曾得相遇那人,即便多少缺憾與苦痛,亦都已是平生的慰藉。
默然中,他聽得有人喚他道:“施主,目下可得方便?”
門外正是寺中僧值,陸攸之問道:“法師有何見教?”
那僧值笑道:“夜深來喚施主,是因寺中有位客人,住持想請施主過去。”
陸攸之微微一怔,片刻點頭道:“敢不從命。”
僧值見他亦不多問,心中更覺玄妙,暗暗道:“只不知這都是在打什麼啞謎。”
他在前默默引路,待到了客堂外,只見房門閉著,屋內燈光倒是映出屋中人的影子。僧值憶起方丈的囑咐,向陸攸之微一示意,便退了開去。
陸攸之亦覺疑惑,輕輕向前挪動一步,側耳細聽,卻聽內中一人低聲道:“法師,這人世中事,為何竟可如此為難折磨?”
陸攸之悚然大驚,微微向後一頓,幾乎站立不穩。他方才恍惚中,其實是疑心這來客與西燕軍中裴禹有涉,故而在門前逡巡遲疑了一刻,卻不想聽這一語。那明徹話音在靜謐夜晚如琵琶錚響,陸攸之恍然已覺看見了那一雙濃眉下的漆黑雙眸。
他不曾料到,與他咫尺相隔的,竟是趙慎。
陸攸之微微眩暈。此時,他不知能否言、不知何所思,在腦中心中陣陣狂亂波瀾席捲中唯一所能的,便是緊緊咬牙,立在此間一動不動。他聽得住持緩緩道:“不知將軍為難什麼?”
聽趙慎道:“我所願的,不過是不墮祖輩父輩聲名氣節,若不能保城池安危,一死以報,亦無所憾;可而今敵軍以旁人生死以挾……”一陣默然後,忽聽他愴然笑道,“可笑我竟是一死都不能麼……”話音愈低,竟似說不下去。
這一句間,陸攸之已聽得明白。從得知城內已到短兵巷戰的境地,他便明白,其實洛城的結局已然無可翻轉。他尚存幻想的,不過是城內諸人能得一個可接受的的結局。只是他恍知這奢望的不可得,一如他忽而想起,城外對立的那人,乃是他的先生裴禹。
陸攸之不由輕輕一哂。抑或在裴禹眼中,從就無旁人的尊嚴傲骨;抑或他本也明白這堅持中的血汗,只不過覺得既然成王敗寇、弱肉強食,要響亮立世便必得踏得起刀刃血海,便也無需再矯飾愛惜憐憫。
或許裴禹是見過他不曾見的激盪慘烈,因此才全然無視那刺心利刃上淌下的鮮血是如何熾熱粘稠;然而,這一滴滴的熱血落在他的眼前心頭,卻已蝕刻出穿鑿般的刻痕。
陸攸之眼前彷彿是趙慎微蹙的雙眉,他只想去展平那褶皺的眉心。他緩緩抬手,觸向客堂的木門。
屋內靜默半晌,只聽住持道:“將軍堅守城池數月,已是盡力。”又道,“將軍若真覺這是不可耐的羞辱,既然一去便諸事皆不再知,狠心一死,便也無妨。”
趙慎道:“法師竟是覺旁人的性命不必介懷麼?”
住持淡淡道:“將軍既然這樣問,可見其實在一身榮辱與部將的生死間,已是擇出了孰輕孰重的。”又道,“我記得曾於將軍談論過慈悲。”
趙慎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