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溜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舉槍的人!他大叫一聲:愛光快跑,唆的一下跳了起來。他拉著愛光飛速地開始奔跑。他們看見茶蓬一團團地在眼前蹦跳起來,鳥雀驚叫,蜂炸蝶驚,山下的粉牆灰瓦東倒西歪,他們好像聽到後面有人喊:別跑了別跑了,前面有危險!但他們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們像風一樣地掠過,像鳥一樣地飛,像小鹿一樣地跳躍,他們彼此聽到了強烈的喘息,茶蓬嘩啦啦地驚呼起來了,他們突然彈跳起來,有什麼東西把他們拋向了空中,然後,他們就像兩片剛剛浸入水中的茶葉一樣,舒展著,緩緩而優美地沉人綠色的深處去了
後面的人在峭壁前煞住了腳,布朗只來得及抓住那兩根落在茶蓬上的大辮子。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連茶蓬都驚得目瞪口呆,天地也在那突然的一躍中同時沉入谷底。追趕者面面相覷,有人飛快奔跑,尋那繞向懸崖的路。布朗驚異地抓著這兩根辮子,茫然地捧給了後面追上來的嘉和與杭漢。辮子上沾著茶葉,也沾著那對青春少年的柔情蜜意,它在滾籟籟地發抖突然,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聲慘叫,他們看到另一個人朝峭壁撞去——是杭漢!他發出了根本不像是他發出的那種慘烈的長長的叫聲。又聽到另一個聲音撕心裂肺的大叫:布朗,拉住他…一
人們就見杭漢直往崖下撲去,他的腳被那個剛才大叫的半瞎的老人一把拖住。但老人的分量那麼輕,被瘋了的杭漢一下子甩了起來,甩到了茶蓬上。杭漢拼命地踢,用腳,用手,瘋狂地朝那老人砸去,想擺脫老人,好跟那一雙兒女而去。老人像一片落葉一會兒翻到東一會兒翻到西,在茶蓬上發出了噴噴的聲音,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也不吭,而杭漢卻歇斯底里地不停地發出慘叫,他的叫聲,真是令石頭也要落淚,讓那些持槍的軍人也側過臉去。這時布朗已經衝上去,從背後挾住了杭漢,他們倆一起也制服不了杭漢,杭漢依舊瘋狂地衝著跳著喊著,直到布朗也大叫起來:“大舅,大舅!大舅啊!“杭漢才停止了衝動。他癱倒在茶蓬前,那被他甩在茶蓬上的嘉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還能夠在布朗的攙扶下,走到杭漢前,慢慢地扶起侄兒。這杭家的三個男人,一聲不響就尋尋覓覓地找那通往懸崖的絕路去了。
當年夏天裡的某一日,羅力站在勞改農場茶園路口迎候杭漢。羅力是個高個子,但背明顯地已經駝了下來,花白頭髮卻還是又濃又密,穿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渾身曬得和非洲黑人沒什麼兩樣,襯在一大片的藍天、綠坡和黃壤之間,十分顯眼。他站著的樣子,依稀還有當兵的架勢,他幾乎沒有挪步,定定地立在那裡,等著杭漢走近。他們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這一次見面,只是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他的手掌疙疙瘩瘩,完全像老農的一樣了。
這一片密植的茶園,一個個茶蓬,個頭兒又矮又壯實,羅力說:“這是我最早開闢的一片密植茶園,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嗎?”
杭漢的一頭黑髮全白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蹲了下來。
羅力說:“天太熱,先喝水,先喝水。”
杭漢依然一聲也不響,羅力把水勺湊到他的嘴邊,他喝了起來。羅力一邊對他說:“這裡的茶,一年能收三四百斤幹茶,比一般的茶園產量要翻一番。”
杭漢看了看茶蓬,彷彿有些厭惡地別過頭去。羅力彷彿沒有看見,他嘴裡嚼著一片鮮茶,指著茶園說;“其實這種種茶法,五十年代我剛剛進來時就有人開始試驗了,叫多條式矮化密植茶園。那時候一般茶區實行的都是單條式種植,我們這裡卻是三條式矮化密植。你記住了,大行距150厘米,小行距30厘米,叢行20厘米,每畝大約15000株。這片茶坡,原是個荒山,就交給我負責,班上原本還有個專門種過茶的,教了我不少本事,刑滿釋放走了。這樣七弄人弄也有十年了吧。”
杭漢依舊不響,羅力看了看他,說:“你不是問過我這個茶種是什麼種嗎?我一直也沒有跟你說過,我跟家裡的任何人也沒說過這個事情。你想聽嗎?“
杭漢終於點點頭,算是他見到羅力後的第一個反應。
下面這個故事,就是羅力一口氣講完的,杭漢在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插過一句話,但一直都是全神貫注聽著他說。
“事情得從1961年說起,餓死人的那一年。其實在這之前的兩年,我們勞改隊裡已經開始餓死人了。我認識一個上海的大資本家,從前的大資本家,他有三個老婆,三反五反的時候抓進去的,他開始在田頭抓螞蚌吃,有一天他抓了四十幾只。從那以後,我們勞改隊裡就開始餓死人了。當然,他最後也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