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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長成什麼樣了,有你那麼高了嗎?”
嘉和明白嘉平其實是在說些什麼了。他站了起來,放下兔毫盞,撫著嘉平的背,推著他往門外走,說:“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漢兒,再去看看盼兒,他們都在家裡呢。先看看兒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麼地洶湧澎湃啊,與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女的相見遠遠不能夠滿足他的飢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徹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裡就問及母親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這樣的問題無疑於再扒他那活著的親人們的一層皮。可是為什麼不讓他再見見他的妻子葉子呢?難道他們如今只落得一盤炒螺蜘的緣分?和大哥路過葉子的房間時,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沒有聲音,他又敲敲門,還叫了她幾聲,也沒有聲音。他多少有些尷尬,攤攤手,對同樣也站在門外的大哥說:“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氣了”
這句話說得失之於輕浮,杭嘉和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他知道屋裡的葉子一定也聽見了。要是換了別人,他會用很厲害的話對付過去的,然而,現在是剛剛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說:“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裡見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發出夜空的氣息,那是從天宇而來的凌厲清醇的生氣。與之相反的一股氣息也從後牆外傳來,那是腐爛的、發黴的、從從前的小河裡發出來的死氣。嘉平喝多了,腳步便有些踉蹌,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難了。他和嘉和在從前的院子裡走來走去。院子燒得東倒西塌,有的地方還荒草沒膝,一隻什麼動物峻的一下,從他腳下穿過,倒把他嚇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來,說:“聽楚卿說是你燒的房子,還說杭州人聽了都不相信,說房子由杭家那個老二來燒倒是有可能的,怎麼他們家的老大也會燒房子呢?你看,我離家那麼多年了,他們也沒忘記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沒笑出來,他一下子想起了綠愛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種肉被一塊塊割下來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現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親和妹妹是怎麼死的,否則他決不會說剛才這些話。他永遠也不想讓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讓這個世界上再多一個和他一樣痛苦著的人。怎麼辦呢,他只好敷衍著說:“其實我逃難回來的時候也沒想到燒房子,只是看到嘉喬帶著他的那個日本鬼子居然住進了我們家,而且那個日本佬就佔了我的房子,在我書房裡還貼了一面膏藥旗——”他不想說了,他不能在說這些的時候不想起發現死去的綠愛時的慘狀——他無法說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經心走著的嘉平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想著,他說:“大哥,你給我想想辦法,勸勸葉子,起碼她得聽我解釋一次啊,難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裡難受得很,比什麼時候都難受,起碼她還是得聽我解釋一次啊。大哥,她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回來了嗎?戰爭啊,這是戰爭啊…·”
他們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走到了第一進院子的大天井。其實,自從綠愛慘死之後,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過大門了,他們無法天天走過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這第一進院子,幾乎就被封了起來一般。杭人還演繹出杭家大院鬧女怨鬼的恐怖傳說,這也是漢奸、鬼子不敢進杭家大院的一個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這些,見大哥突然停住腳步,一聲不吭,便也停了下來,感慨地說:“這些大缸還擺在這裡,和從前一模一樣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隻,他痛哭了起來,聲音在夜裡,又問在缸中,真如夜鬼啼號。嘉平大吃一驚,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這是怎麼啦?是見了弟弟回來,樂極生悲了嗎?他走過去想勸他,但自己的鼻子也發酸了。然後,他聽見嘉和這樣對他說:“誰不在戰爭中呢?難道我們就不在戰爭中嗎!”
“我知道,我們都在戰爭中,我是說——”嘉平有些吃驚,他企圖解釋,但嘉和卻沒讓他說下去——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甚至還說這些大缸和從前一樣。可是從前這裡擺著七隻大缸,現在卻只有六隻了。你曉得嗎,現在只有六隻了”
“真的,的確是只有六隻了”嘉平繼續響咕著,不過他還是不明白這有什麼可以大加深究的。在這樣一個春天的黑夜裡,他不知道,還有一隻缸,已經陪著他的母親,永遠埋在雞籠山杭家祖墳裡了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二十章
清明節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樣,騎馬早早來到清波門守軍關卡。他一身戎裝,居高臨下,目光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