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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再良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但是從他的眼神裡還是可以看出,他認出了杭憶,他為杭憶的到來而欣慰。他費盡了力氣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憶這才看到他的右手,連著指甲都是黃泥土。杭憶順著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領石雲星嶽月硯,已經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卻還插在土上。
杭憶連忙對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讓他放心,他已經明白他要他幹什麼了。然後他就爬到那方硯臺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著老茶樹下的黃泥土。因為用力過度,他的指甲,一會兒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個洞來,把硯臺放了進去。在這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看著陳再良在微微地點頭,目光越來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著急。一邊看著他,一邊往老茶樹根下填土,一邊看著他輕聲地說:“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隨著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後他終於發現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然後他想,陳老先生死了。
杭憶是從老茶樹下往回爬的時候,遇見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雙赤腳,腳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開,紮在泥裡,趾甲剪得很乾淨,這是一雙好人的腳。他想,他們得救了。
茶女是一個胖姑娘,細眼睛,嘴唇鮮紅飽滿,和杭憶從前交往過的城裡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個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則,打了這半夜的亂槍,她怎麼還會自顧自地往河邊的茶園子裡走。不過,水鄉女兒的那份機靈到底還是在的,她一看到杭憶就什麼都明白了。她示意著讓他們都不要動,然後飛快地跑回了村子。沒過多少時候她就回來了。給杭憶帶來一頂笠帽,一身農裝和一把鐵耙。給楚卿的頭上紮了一塊毛藍布頭巾,還給她披了一件大襟的舊花衫,又順手把自己腰間的茶簍繫到楚卿身上。然後才讓他們站起來,一邊採著茶往回走,一邊說:“萬一碰到人,你們就說是我的表哥和表嫂,來我這裡走親戚,一早出來幫我採茶的。”
楚卿沒忘記問她:“和家裡的人說了我們的情況嗎?”
“我家現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帶著孩子走孃家,被封在敵佔區了。我一個人已經過了個把月了呢。你們是什麼人,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還是陳新民的滬杭游擊隊?聽說他已經被日本佬打死了,現在是他的爹在當大隊長呢!你們怎麼溼淋淋的跑到我們的茶地裡來了,你們碰到日本佬了嗎?“
看來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麼也沒聽見,難怪一大早她還敢出來採茶。聽了杭憶的簡單述說,她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早上村裡只有她一個人走來走去。好在她實在就是一個樂開的姑娘,吃了一會兒驚也就過去了,很快就把他們領回了村東頭的家,安頓他們吃了一點香薯泡飯,擦乾了頭髮和身子,就讓他們到樓上放稻穀的小倉房裡待著。這時天已大亮,聽得出來,對面隔著竹林子,已經有人聲和牛聲在走動了,茶女說:“我出去看看,回來好告訴你們,事情到底怎麼樣了。”
倉房很小,再擠進杭憶他們兩個人,也就差不多不能夠轉身了。好在靠南邊的牆上還有一扇一尺見方的窗子。窗外是路,路對面是竹林,竹林過去是一片菜地,菜地過去是稻田,稻田過去是茶坡,茶坡過去就是河堤了。從小視窗望出去,能夠看到微微起伏的茶坡,再往下便看不見了。但是他們卻聽見了從茶坡那邊傳來的驚心動魄的撞鑼聲。然後,他們看見村子裡陸陸續續地走出來一些人,他們大多是老人和婦女,有的走著,有的半跑著。還有小孩子跟在媽媽後面的,跑了一半,卻又被大人趕了回去,他們只得三五成群地站在村口,等待著小河那邊的訊息。
“有可能會來搜查這個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你——緊張嗎?“
“你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你呢?”杭憶的目光一直就沒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著窗外,“我們從這扇窗子是無法逃出去的。這一帶是敵我雙方進進出出的地方,什麼樣的情況都可能發生。我看我們還是到樓下去等。剛才我進門時發現樓下有後門,萬一發生什麼意外,還有一個退路。“
楚卿聽著這口氣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時的口氣。好像就是從這樣的一個早晨開始,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某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杭憶身上產生了。她同意了杭憶的看法,悄悄地下了樓。
不一會兒,茶女帶著一個老人回來。老人姓韓,說他是這裡的族長。杭憶看著他們的眼裡都含著淚花,老人挖菸袋的手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