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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藏記
宗 璞
題 記
值此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週年之際,謹以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已成的《南渡記》、半成的《東藏記》、尚在心中的《西征記》、《北歸記》,獻給我陣亡抗日將士、慘遭日本帝國主義殺戮和在苦難中喪生的我無辜同胞以及全世界為和平而獻身的人們,獻給他們的在天之靈。
我們怎能忘記!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作者
第一章
第一節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藍。
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藍,只要有一小塊這樣的顏色,就會令人讚歎不已了。而天空是無邊無際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這樣藍著。藍得豐富,藍得慷慨,藍得澄澈而光亮,藍得讓人每抬頭看一眼,都要驚一下,哦!有這樣藍的天!
藍天上聚散著白雲,雲的形狀變化多端。聚得厚重時如羊脂玉,邊緣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開去就輕淡如紗,顯得很飄然。陽光透過雲朵,襯得天空格外的藍,陽光格外燦爛。
用一朵朵來做量詞,對昆明的雲是再恰當不過了。在郊外開闊處,大朵的雲,環繞天邊。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個個欲升未升的輕氣球。不久化作大片紗幔,把天和地連在一起。天空中的雲變化更是奇妙。這一處如山峰,層巒疊障,厚薄相接處似有溪流落下,那一處如樹叢,老幹傍著新枝。這一朵如花盆中鮮花怒放,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揚帆起航。它們聚散無定,以小朵姿態出現總是疏密有致、瀟灑自如;以大朵姿態出現則如堆綿,如積雪,很有氣勢。有時雲不成朵,扯薄了,撕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畫。有時又幾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幾座七寶樓臺,轉眼便又坍塌了。至於如羊如狗,如衣如巾,變化多端,乃是常事。雲的變化,隨天地而存,蒼狗之嘆,也隨人而長在。
奇妙的藍天下面的雲南高原,位於雲貴高原的西部,海拔兩千左右。高原面上有大大小小的壩子一千多個。這種壩子四周環山,中部低平,土層厚,水源好,適合居住。昆明壩可謂眾壩之首,昆明市從元代便成為雲南首府。在美麗的自然環境中,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彥之士陸續來到昆明,和雲南人一起度過一段艱難而又振奮的日子。
明侖大學在長沙和另兩個著名大學一起辦校,然後一起遷到昆明。沒有宿舍,蓋起簡易的板築房,即用木槽填土,逐漸加高。洋鐵皮作屋頂,下雨如聽琴聲。這在當時,是講究的了。缺少裝置,師生們自己動手製造。用鐵絲編養白鼠的籠子,用磚頭砌流體試驗的水槽。缺少圖書,和本省大學商借,又有長沙運來的,也建了一個圖書館,雖說很簡陋,學子們進進出出,讀書的氣氛很濃。人們不知能在這裡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卻是把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孟樾終於辭去了教務長一職。起初蕭蘧不肯受命,很費了周折,後來答應暫代,弗之才得以解脫。(見《南渡記》,孟樾、孟弗之,原任明侖大學教務長,當局疑其“左”傾,屬意蕭蘧蕭子蔚。)根據明侖教授治校的傳統,教授會議選出評議會,是學校的權力機構,校長和教務、訓導、秘書三長是當然成員,另又從教授中推選評議委員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選入評議會。那次評議會後,子蔚笑道:“各種職務偏找上你,有人想幹呢,偏撈不著。”“世事往往如此——我們只是竭盡綿薄而已”
除了生活的種種困難,昆明人當時面臨一個大問題——空襲。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飛機首次襲擊昆明,玷汙了純淨的藍天和瑰麗的白雲。以後昆明人便過上了跑警報的日子。一有警報,全城的人向郊外疏散,沒有了正常生活秩序。過了幾個月,跑警報也自然跑出頭緒來了。各人有自己一套應付的方法。若是幾天沒有警報,人們會覺得奇怪,有些老人還惦記著出城去,懷疑是不是警報器壞了。
孟家和澹臺家到昆明都已三個多月了。澹臺勉的電力公司設在昆明遠郊小石壩。澹臺勉本人在重慶還有差事,時常來往於昆渝之間。因為估計會調到重慶,便把瑋瑋安排在那裡上中學。瑋瑋很不願意離開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與小娃灑淚而別。
孟樾一家,都喜歡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種花常年不斷。窄窄的街道隨著地勢高下起伏,兩旁人家小院總有一兩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勁勢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兒仰望藍天白雲,像是要和它們匯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