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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給自己。
母親說她有感覺,連續好些天夜裡做夢,都夢見我生父象個小兒哭啼,責怪母親不去看他。以前他在她的夢裡不是這副樣子,母親便知道他已走了。
癌症晚期,沒有醫院肯收他,集體所有制的塑膠廠不肯出醫療費,家裡人抬著他,一家家醫院走,只有幾張病床的一個鄉鎮小診所算是開恩,收下他等死。他的妻子侍候了一段時間,也不幹了,連火葬場都不願去,她心裡明白自己在他心裡的位置。
“死的時候,他就叫我和你的名字,求他的老母親來找我們倆。”母親停了停,說我生父平常連個雞蛋都捨不得吃,他得肺癌是由於缺營養,身體差,在廠里長年做石棉下料。婆婆拉住母親的手哭著說,他才四十九歲,我這種活夠了的白髮人不死,他啷個死了,老天爺長的啥子眼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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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從那以後,母親就開始把佛請到家中,父親和母親也分開睡,母親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細心周到,照顧著比她大十歲的父親,天一亮就上閣樓去,倒掉父親的尿罐,提著燒開的水,為父親泡上一杯茶,因為父親的支氣管炎,她硬是把父親的葉子菸扔掉,讓父親戒了煙。父親生病臥床不起時,母親就把做好的飯菜送上樓,喂父親,睡在父親身邊,怕父親一口氣喘不過來。她寧願自己走在父親後面,哪怕到時她一人無人照顧,若她走在父親前頭,沒她,父親怎麼辦?
她不愛父親,卻為父親做從未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獨,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訴說,她沒有一個聽眾,連她這刻對我說的,也是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知道眼瞎耳聰的父親未睡著,聽力神奇地好,一層薄薄的樓板也沒用,她不願意傷害父親,她認為自己傷害父親已經夠多的了。
口琴的冰涼,刺激著我好不容易在棉被裡暖和過來的身體。我這個冷心人,不,一個冷血動物,伸過手去拿那頂墨藍色的小帽,摸著面上的絲綢,裡面的絨,帽子上被老鼠或蟲咬壞的小洞。我閉上眼睛,想象當年生父怎樣從他的褲袋裡掏出這頂帽子,然後把它戴在我的小腦袋上的一串動作;站在嚴冬寒流中,他對母親說風大,不要讓我著涼了;我十八歲時,我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會面,他那副小心翼翼百倍討好,想討我喜歡的種種情形一一浮現在我面前。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根本不在意,這時我卻一字一音記起來了。
他說,你的身世,你千萬不要透露給任何人。尤其是你未來的丈夫,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會看不起你。你以後一生會吃大苦,會受到許多委屈。
他說,在他跟著我時,他看見了許多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過來幫我,心裡直恨自己。
他說,你得原諒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得原諒你媽和我,你得對你媽好點,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個焰火齊放的夜晚,想起來真是燦爛。我當時感覺到那是一個節慶,不明白這座山城有什麼可喜氣,想必是國慶節。為了確認,我在圖書館翻到1980年舊曆八月二十三日,母親和生父記在心頭的我的生日。那天正是十月一日,這個國家在慶祝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一週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階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設宴請外賓,柬埔寨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以及越南共產黨親華派流亡領袖黃文歡。
我把裝訂好的一冊冊報紙逆時翻,手指一觸,泛黃的紙因為時間長久,一不小心就脆開一條縫。越接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生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厲害,紙的裂縫也就越大:那是個星期五,為舊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最大的事,是聲討美帝國主義侵略罪行,我空軍擊落U-2美蔣間諜飛機,毛主席接見空軍英雄。讚歌頌曲一片,雲南煙區精選煙種,江西旱菸收成也好極了,我的家鄉四川提供耕牛二萬五千多頭給缺牛區,廣西中稻豐收等等。越往我出生前大饑荒那些年翻,訊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麗。這樣的報紙太有價值,任何人想了解自己的祖國,想了解歷史,應當經常翻閱,天已開始有點發亮,菸廠又雷鳴般放蒸氣,然後雞也開始叫了。我毫無睡意,索性起來。母親從布包底抽出疊得整齊的藍花布衫,說,“你試試。”我生父9年前為我扯的那段布,母親已把它做成一件套棉襖的對襟衫,一針一線縫得紮實均勻。
我站立床前,把衣服穿在身上,一顆顆布紐扣扣好,母親呆呆地看著我。如果她這時,對我說一句,“六六你留下,多住幾天,”我會改變主意的。她沒提出,我就堅持原來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