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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話,連跟自己也沒說話。”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我火了,把剛端在手裡的飯碗往地上一擱,對母親說,“我不吃飯了。”
母親說不吃就不吃,你讓出地方來,讓姐姐哥哥坐寬點。
我站了起來,走出房間。
“人這麼小,脾氣倒還不校”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堂屋裡沒燈,沒有一個人跟來。我出了院門,穿得少,外面冷極。院門外路燈被人用皮弓彈滅了,黑壓壓一片。對面朝天門碼頭的港口客運站大樓上的大標語在閃爍,似乎聽得見隔岸稀疏的鞭炮聲。我一路往公共廁所去,那個地方可避風寒,這個除夕夜不會有人。我小心翼翼走進滿地是屎尿的廁所裡,兩隻腳踩在兩處乾淨一些門背後地上。儘量少吸氣,避開一點濃重的臭燻燻的廁所氣味。我就站在那裡,渾身哆嗦,腦子十分清醒,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站下去。
到天亮,家裡人才找到我,他們找了一夜,上上下下幾條街。誰也沒想到我會在廁所裡,是大姐尿急了,上廁所才發現了我。
我以為母親這時會對走進屋子裡的我,說兩句軟軟的話,她用眼睛瞟了瞟我凍得發青的臉和嘴唇,自顧自地脫了鞋子就上床了。大姐嘻笑著對母親說,看來得對麼妹好點,不要看她老實,不愛說話,不聽話,說不定她會比我們有出息,以後媽媽老了還要靠她養老呢?
“喲,曉得發善心了。”母親說,“少說這些摻水話。我才不靠她,包括你們這幾個大的。我老了,誰也不會來照顧,我很清楚,她以後能好好嫁個人,顧得上自己的嘴,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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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廚房裡,一個瘦高女人在用抹布擦蓋著油煙的灶神爺。供灶神爺的壁龕高,有個巴掌寬的坎,停電時經常被人放蠟燭和煤油燈。不停電,則放上醋、醬油瓶之類的東西。
那是張媽,她轉過臉,在盆子裡搓洗抹布。她住在院子最裡端一間房,有個令全院人羨慕的陽臺,七平方,擱滿了種仙人掌、蘭草、太陽花、指甲花的花盆。陽臺有水洞,下雨不會積水。除了花盆,還有二個水缸、一個裝著自做的榨菜的瓦缸。據說她是妓女,她男人在武漢碼頭用一串銀元把她買下,也有人說是解放後妓女全關起來“改造”,她男人一分錢不化就把她領來。瓜子臉,白晰的面板,單眼皮,瞅人時目光會飛起來,很與人不同,讓人看了還想看。
“你的眼睛會飛?好,我叫你飛!”她丈夫用工裝皮鞋狠命踢她。她被踢得一身青腫,也從不喊叫。她是我見過身材最高挺的女人,足足有一米七個子,脖子和腿的修長,我對她的面貌反而印象模糊了。
若她的臉不是常有青紫塊,不管化多少錢買,這個女人值得。可惜她養不出一兒半女,人說這是妓女生涯留下的後遺症。她總是默默少言語,很少有人肯與這個已經無法隱瞞身世的妓女說話。她彎著身子在空空的陽臺上,靜靜地收拾被丈夫搗碎的花盆,收拾完後,又會重新去購買花苗種植。
張媽有個抱養的兒子,總有些紙頁發黃的厚書,趁文革之亂偷來的。那時稍有意思一點的書都是禁書,沒書可看。不過哪怕有書在售,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哪有錢買書?買個糖含在嘴裡,買雙尼龍襪穿在腳上,也比書好百倍。我家除了我的課本,就找不到別的書。
張媽總揹著兒子,讓我借閱他那些來歷不明的書。有一次,我在她家發現一本手抄本,第一頁已掉了,裡面的字跡不工整,但也可辯認出大概意思來,講的是重慶解放後不久,國民黨潛伏下來特務要炸燬這城市的故事。引子是打更老頭在一條陰森森的街上,聽見結滿蛛網早已沒人住的樓房裡,有奇怪的聲音,就推開門,上樓去察看,被嚇死了。讀到這裡,我也嚇壞了,好象聽見恐怖的腳步聲,幽幽響起在這個冷清的院子裡。我壯著膽子看下去,直看得院內院外人都詭詭秘秘。
聽好多人說,還有一本流傳全國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已經傳進了這個城市。書不長,情節也簡單,裡面盡是男女之事詳細的描寫!那是一本最毒的壞書!為擋住資產階級腐朽糜爛的流毒,公安局對全市學校採取了好幾次襲擊行動,搜書包,追查抄寫之人,進一步追查炮製此書的壞分子。不知多少人為此書進了監獄,甚至送了性命。我充滿好奇地等著張媽的兒子傳過這本書來——張媽不識字,我要書,她就拿給我看。但這本書,她兒子可能藏得太緊了,我很幸運,始終沒能看到。
張媽的寶貝兒子被兩個公安人員從院子裡帶走,勞教了好幾年,或許就跟這本書有關係。張媽哭天潑地,咒書燒書,鬧得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