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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是老六。”
“哦,老六,”笑聲裡夾有一種曖昧的鄙視,那種盯著我看的目光,彷彿在從頭到尾地剝開我,檢驗我。勞資科的人經手著近萬人職工,對我父親的什麼事,卻比我清楚得多,他們的檔案袋掌握職工的命運。
我委屈極了,費了好大勁才沒讓淚流下來。我的腳步跨出這間辦公室後,心裡很害怕,怎麼人都有好多秘密?而且一下冒出來,令我驚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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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晚飯後我呆坐在桌邊,心事重重,看著哥哥姐姐在屋子裡出出進進。“六六,別拿臉色給媽看。實話講,讓你活著就不錯了。人活著比啥子都強,不要有非份之想。”母親坐在床邊,邊說邊在手縫枕頭套脫線之處。
好幾天沒見母親,母親還是糾住老問題不放,考大學在她看來就是不安份。我賭氣地說:“你不支援我繼續讀書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的?”
“就是死和活的事,”母親說。“你的三姨,我的親表妹,比一個媽生的還親,不就是沒活成!”
母親說她最後一次提著草藥,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時,那是1961年剛開春。三姨躺在床上,營養不良得了浮腫病,面板透明地亮,臉腫得象油紙燈籠。母親熬草藥給她洗身。三姨夫原是個開宰牛店鋪的小商人,僱了個小夥計,日子過得還象模象樣。五十年代初,三姨夫不僅不能僱夥計,店鋪也“公私合營”了。三姨夫是1957年被抓進獄的,他在茶館裡說,現在共產黨當家,樣樣好,就是他的日子還不如解放前好。被人打了報告,一查,他參加過道門會,就被當作壞分子送去勞改了。
三姨為了活命,只好自己去拉板車,做搬運,撫養兩個年齡很小的兒子。兩個兒子先後得病死了。她沒力氣拉板車,就到菜市場撿菜根菜梆子,給人洗衣服。
母親聽人說她病重,趕過江去。
她一見母親就淚水漣漣,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緊抓母親的手臂,說,二姐,你看我這個樣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來了。
母親趕快給她做開水衝黃豆粉羹,那時,都說豆漿營養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說你家那麼多口嘴,二姐你帶回去。
母親把那袋豆粉留下了,她沒有想到三姨會死得那麼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個禮拜日,母親在堂屋,一個憔悴不堪的男人,挺陌生的,從院門口朝她一步一挪走來。走近了,男人開口叫二姐,母親才認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勞改,坐了四年,還應當有三年。母親吃驚地問你咋個出來啦?
三姨夫也不坐母親遞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門檻上。他衣衫極為破爛,眼睛幾乎睜不開,以前他一說話就笑,並且很會說笑話,還能穩住自己不笑,讓別人笑個不停。愛乾淨,頭髮總梳得有樣式,哪象這麼一頭野草,還生有許多斑瘡,而且哪會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他說勞改營裡沒吃的,犯人們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飛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滅得不見影子。當地老百姓,比犯人更精於捕帶翅膀和腿的東西。勞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活著的人已經沒力氣再埋死人。管理部門給他個提前釋放,讓他回重慶,交給街道“管制”。
他說: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幾個月!母親正在苦怎麼告訴他三姨餓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說,他已沒去處了,街道上說這一家已經沒有人,就把一樓一底三間房收了交給房管局讓別人祝新住戶當然拒絕他進門。
母親沒有聽清楚,她被一個鄰居叫到大廚房,那裡已站了幾個階級覺悟高的鄰居,有男有女。他們直言直語對母親說:你不能讓這個勞改犯留在這個院子!留下也沒人敢給他這種階級敵人上戶口,你哪來吃的喂一張本來就該死的嘴。還不快些趕走他,讓他趕快離開這個院子!他們不容母親有一個插話的可能,婆娘們的聲音尖又細,故意讓坐在門檻上的三姨夫聽見。
鄰居們還算對我對三姨夫客氣,沒直接去趕他轟他。母親猶猶疑疑走出大廚房,三姨夫已經走掉了。母親連忙掙脫這群還圍著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身子走不快,母親追上了。坡上坡下,這年樹枝光禿禿都還未抽出芽,吃嫩葉還不倒時候。母親拿出二元錢遞過去,三姨夫好歹不收。母親說你不收,今天隨便啷個我也不讓你走。
三姨夫邊收錢邊說:我這麼落難,你還同情我。
他哭了起來。
母親也哭了,哭自己沒能力留下這個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