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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惑地想:這個小小的大隊怎麼負擔得起?我當時的確這樣想過,可是文章裡寫的卻是另外一句話:“顯然是看得十分滿意。”那個時候大隊支部書記還沒有當上副總理,吹牛還不曾吹到“天大旱,人大幹”每年虛報產量的程度。我的見聞裡畢竟還有真實的東西。這種寫法好些年來我習以為常。我從未考慮聽來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現在回想,我也很難說出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可能是一九五七年以後吧。總之,我們常常是這樣:朋友從遠方來,高興地會見,坐下來總要談一陣大好形勢和光明前途,他談我也談。這樣地進行了一番歌功頌德之後,才敞開心來談真話。這些年我寫小說寫得很少,但是我探索人心的習慣卻沒有給完全忘掉。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每次運動過後我就發現人的心更往內縮,我越來越接觸不到別人的心,越來越聽不到真話。我自己也把心藏起來藏得很深,彷彿人已經走到深淵邊緣,腳已經踏在薄冰上面,戰戰兢兢,只想怎樣保全自己。“十年浩劫”剛剛開始,為了讓自己安全過關,一位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居然編造了一本假賬揭發我。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間,說謊的藝術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謊言變成了真理,說真話倒犯了大罪。我捱過好幾十次的批鬥,把數不清的假話全吃進肚裡。起初我真心認罪服罪,嚴肅對待;後來我只好人云亦云,挖空心思編寫了百份以上的“思想彙報”。保護自己我倒並不在乎,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妻子、兒女,我不能連累他們,對他們我還保留著一顆真心,在他們面前我還可以講幾句真話。在批判會上,我漸漸看清造反派的面目,他們一層又一層地剝掉自己的面具。一九六八年秋天一個下午他們把我拉到田頭開批鬥會,向農民揭發我的罪行;一位造反派的年輕詩人站出來發言,揭露我每月領取上海作家協會一百元的房租津貼。他知道這是假話,我也知道他在說謊,可是我看見他裝模作樣毫不紅臉,我心裡真不好受。這就是好些外國朋友相信過的“革命左派”,有一個時期我差一點也把他們當做新中國的希望。他們就是靠說假話起家的。我並不責怪他們,我自己也有責任。我相信過假話,我傳播過假話,我不曾跟假話作過鬥爭。別人“高舉”,我就“緊跟”;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滿,我也把它們完全嚥下。我甚至愚蠢到願意鑽進魔術箱變“脫胎換骨”的戲法。正因為有不少像我這樣的人,謊話才有暢銷的市場,說謊話的人才能步步高昇。
現在那一切都已經過去,正在過去,或者就要過去。這次我在北京看見不少朋友,坐下來,我們不談空洞的大好形勢,我們談缺點,談弊病,談前途,沒有人害怕小報告,沒有人害怕批鬥會。大家都把心掏出來,我們又能夠看見彼此的心了。
九月二十日
《人到中年》
幾個月前我的一個侄女從遙遠的邊疆寫信來說:“我們工作很忙,設計任務一個接著一個。作為技術骨幹,總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到四化中去,加班加點經常工作到深夜,回到家中,家務勞動又重,真有筋疲力盡之感。最近《收穫》中裡的陸大夫就是我們這些中年科技人員的寫照。一些基層幹部總喜歡那些‘唯唯諾諾’、無所作為的人,而對我們這些‘大學生’總有些格格不入”
《人到中年》是諶容同志的中篇小說,陸大夫是小說中的主人公眼科醫生陸文婷。半年多來我聽見不少的人談論這部小說,有各種各樣的看法;起初還聽說有一份省的文藝刊物要批判它。以後越來越多的讀者出來講話,越來越多的讀者在小說中看見了自己的面影。的確到處都有陸大夫,她(他)們就在我們的四周。她(他)們工作、受苦、奮鬥、前進,或者做出成績,或者憔悴死去小說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的現實生活。
三十年來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絕非視若無睹。但是讀了《人到中年》後我一直忘不了這樣一個事實:今天在各條戰線上幹工作、起作用,在艱苦條件下任勞任怨、鞠躬盡瘁的人多數是解放後培養出來的一代知識分子,也就是像陸文婷那樣的“臭老九”。(“臭老九”這個稱號固然已經不用了,但是在某些人的心裡它們還藏得好好的、深深的,準備到時候再拿出來使用。)正是靠了這無數默默地堅持工作的中年人,我們的國家才能夠前進。要搞“四化”,即使是搞中國式的“四化”吧,也離不開他們。那麼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改善他們的工作條件,讓他們心情舒暢,多做工作、多做貢獻,有什麼不好?!即使辦不到這個,把他們的真實情況寫出來,讓大家多關心他們,多愛護他們,又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