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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老頭子,因為他媽媽帶孩子到機關來,看到我們這些作家受批鬥或者站在草地上“示眾”,自報罪行,我們或則滿頭白髮,或則頭髮花白,或則禿頭,在孩子的眼裡都是老朽。這個笑話蕭珊當時是帶著痛苦的表情講出來的。為什麼我們一下子都變了壞人呢?就拿我來說,我還是選出來的這個作家協會分會的主席呢!說穿了,理由也很簡單:
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長官。長官當然正確。
多少年來就是這樣。長官說你是壞人,你敢說你不是壞人?
對長官的信仰由來已久。多少人把希望寄託在包青天的身上,創造出種種離奇的傳說。還有人把希望寄託在海青天的身上,結果吳晗和周信芳都“含恨而亡”。一九六一年底或一九六二年初我在海南島海口市也曾訪過海瑞墓,幸而我沒有寫文章發議論,不然我早就跟吳、周兩位一起走了,輪不到我在這裡饒舌。
說實話,對包青天、海青天我都暗暗欽佩。不過我始終有個疑問:青天一個人就能解決問題?我常常想:倘使我自己不爭氣,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事事都靠包青天、海青天,一個青天,兩個青天,能解決多少問題呢?即使真有那麼一個“青天”,他要是沒有一批實幹、苦幹的得力幹部,要是沒有真心支援他的廣大群眾,單單靠一個好人、一番好意,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相信好人也罷,相信長官也罷,二者其實是一樣。總之,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甚至交給某一個兩個人,自己一點也不動腦筋,只是相信別人,那太危險了。碰巧這一兩個人是林彪、江青之類,那就更糟了。好人做好事,不錯;好人做錯事,怎麼辦?至於壞人呢?壞人做起壞事來,不只是一件、兩件啊!
一九七○年或者七一年我在文化系統的五·七幹校裡參加過一個批判會。挨鬥的是兩個音樂界的“反革命分子”。其中一個人的反革命罪行是,他用越劇的曲調歌頌江青。據說江青反對越劇,認為越劇的曲調是“靡靡之音”,這個人用江青反對的曲調歌頌江青,就是侮辱江青,就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理由實在古怪,滑稽,但事實確是這樣。在這次批判會上並不見江青出席講話,也沒有人代念她的“書面發言”。講話的還是在幹校裡常見的那些人,他們今天可能還活躍。這是可以理解的,誰能說自己一貫正確呢?既然我們相信長官,長官把我們帶到哪裡,我們就只好跟到哪裡。長官是江青,就跟著江青跑,長官是林彪,就“誓死保衛”,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難道這是一場大夢嗎?
現在總算醒過來了。這十多年並不是白白過去的。經過這樣的鍛鍊和考驗之後,我們大概比較成熟了吧,我們不再是小孩了。總得多動腦筋,多思考吧。
三月二十八日
再訪巴黎
一個半月沒有記下我的“隨想”,只是因為我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法國去訪問了將近三個星期。在巴黎我遇見不少人,他們要我談印象,談觀感。時間太短了,走馬看花,匆匆一瞥,實在談不出什麼。朋友們說,你五十多年前在巴黎住過幾個月,拿過去同現在比較,你覺得變化大不大。我不好推脫,便信口回答:“巴黎比以前更大了,更繁華了,更美麗了。”這種說法當然“不夠全面”。不過我的確喜歡巴黎的那些名勝古蹟,那些出色的塑像和紀念碑。它們似乎都儲存了下來。偏偏五十多年前有一個時期我朝夕瞻仰的盧騷(梭)的銅像不見了,現在換上了另一座石像。是同樣的盧騷(梭),但在我眼前像座上的並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拿著書和草帽的“日內瓦公民”,而是一位書不離手的哲人,他給包圍在數不清的汽車的中間。這裡成了停車場,我透過並排停放的汽車的空隙,走到像前。我想起五十二年前,多少個下著小雨的黃昏,我站在這裡,向“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傾吐我這樣一個外國青年的寂寞痛苦。我從《懺悔錄》的作者這裡得到了安慰,學到了說真話。五十年中間我常常記起他,談論他,現在我來到像前,表達我的謝意。可是當時我見慣的銅像已經給德國納粹黨徒毀掉了,石像還是戰後由法國人民重新塑立的。法國朋友在等候我,我也不能像五十二年前那樣佇立了。先賢祠前面的景象變了,巴黎變了,我也變了。我來到這裡,不再感到寂寞、痛苦了。
我在像前隻立了片刻。難道我就心滿意足,再沒有追求了嗎?不,不!我回到旅館,大清早人靜的時候,我想得很多。我老是在想四十六年前問過自己的那句話:“我的生命要到什麼時候才開花?”這個問題使我苦惱,我可以利用的時間就只有五六年了。逝去的每一小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