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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本,一面聽巴黎聖母院的鐘聲,一面揮筆,一直寫到我覺得腦筋遲鈍,才上床睡去。”
那麼“我的感情”和“我的愛憎”又是從哪裡來的呢?不用說,它們都是從我的生活裡來的,從我的見聞裡來的。生活的確是藝術創作的源泉,而且是惟一的源泉。古今中外任何一個嚴肅的作家都是從這惟一的源泉裡吸取養料,找尋材料的。文學作品是作者對生活理解的反映。儘管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和分析有對有錯,但是離開了生活總不會有好作品。作家經常把自己的親身見聞寫進作品裡面,不一定每個人物都是他自己,但也不能說作品裡就沒有作者自己。法國作家福樓拜說愛瑪·包瓦利(今通譯包法利。編者注)是他自己;郭老說蔡文姬是他。這種說法是值得深思的。《激流》裡也有我自己,有時在覺慧身上,有時在覺民身上,有時在劍雲身上,或者其他的人身上。去年或前年有一位朋友要我談談對《紅樓夢》的看法。他是紅學家,我卻什麼也不是,談不出來,我只給他寫了兩三句話寄去。我沒有留底稿,不過大意我可能不曾忘記。我說:“《紅樓夢》雖然不是作者的自傳,但總有自傳的成分。倘使曹雪芹不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接觸過小說中的那些人物,他怎麼寫得出這樣的小說?他到哪裡去體驗生活,怎樣深入生活?”
說到深入生活,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我缺乏寫自己所不熟悉的生活的本領。解放後我想歌頌新的時代,寫新人新事,我想熟悉新的生活,自己也作了一些努力。但是努力不夠,經常浮在面上,也談不到熟悉,就像蜻蜓點水一樣,不能深入,因此也寫不出多少作品,更談不上好作品了。前年暑假前復旦大學中文系,有一些外國留學生找我去參加座談會,有人就問我:“為什麼不寫你自己熟悉的生活?”我回答:“問題就在於我想寫新的人。”結果由於自己不能充分做到“深入”與“熟悉”,雖然有真摯的感情,也只能寫些短短的散文。我現在準備寫的長篇就是關於十多年來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的遭遇。我熟悉這種生活,用不著再去“深人”。我只從側面寫,用不著出去調查研究。
去年五月下旬我在一個會上的發言中說過:“創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這句話並不是我的“創作”,這是好些人的意見。作家下去生活,是極其尋常的事。不過去什麼地方,就不簡單了。我建議讓作家自己去選擇生活基地。一個地方不適當,可以換一個。據我看倘使基地不適合本人,再“待”多少年,也寫不出什麼來。替作家指定和安排去什麼地方,這種做法不一定妥當。至於根據題材的需要而要求創作人員去這裡那裡,這也值得慎重考慮。
話說回來,文學著作並不等於宣傳品。文學著作也並不是像“四人幫”炮製的那種朝生暮死的東西。幾百年、千把年以前的作品我們有的是。我們這一代也得有雄心壯志,讓我們自己的作品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
一月二十七日
把心交給讀者(1)
前兩天黃裳來訪,問起我的《隨想錄》,他似乎擔心我會中途擱筆。我把寫好的兩節給他看;我還說:“我要繼續寫下去。我把它當做我的遺囑寫。”他聽到“遺囑”二字,覺得不大吉利,以為我有什麼悲觀思想或者什麼古怪的打算,連忙帶笑安慰我說:“不會的,不會的。”看得出他有點感傷,我便向他解釋:我還要爭取寫到八十,爭取寫出不是一本,而是幾本《隨想錄》。我要把我的真實的思想,還有我心裡的話,遺留給我的讀者。我寫了五十多年,我的確寫過不少不好的書,但也寫了一些值得一讀或半讀的作品吧,它們能夠存在下去,應當感謝讀者們的寬容。我回顧五十年來所走過的路,今天我對讀者仍然充滿感激之情。
可以說,我和讀者已經有了五十多年的交情。倘使關於我的寫作或者文學方面的事情,我有什麼最後的話要講,那就是對讀者講的。早講遲講都是一樣,那麼還是早講吧。
我的第一篇小說(中篇或長篇小說《滅亡》)發表在一九二九年出版的《小說月報》上,從一月號起共連載四期。小說的單行本在這年年底出版。我什麼時候開始接到讀者來信?我現在答不出來。我記得一九三一年我寫過短篇小說《光明》,描寫一個青年作家經常接到讀者來信,因無法解答讀者的問題而感到苦惱。小說裡有這樣一段話:
桌上那一堆信函默默地躺在那裡,它們苦惱地望著他,每一封信都有一段悲痛的故事要告訴他。
這難道不就是我自己的苦惱?那個年輕的小說家不就是我?
一九三五年八月我從日本回來,在上海為文化生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