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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人已經不存在了,房屋也拆乾淨了。可是過去的發過光的東西,仍然在我心裡發光。我看見人們受苦,看見人們怎樣透過受苦來消除私心雜念。在“文革”期間我想得多,回憶得多。有個時期我也想用受苦來“贖罪”,努力幹活。我只是為了自己,盼望早日得到解放。私心雜念不曾消除,因此心靈沒有得到淨化。
現在我明白了。受苦是考驗,是磨鍊,是咬緊牙關挖掉自己心靈上的汙點。它不是形式,不是裝模作樣。主要的是嚴肅地、認真地接受痛苦。“讓一切都來吧,我能夠忍受。”
我沒有想到自己還要經受一次考驗。我摔斷了左腿,又受到所謂“最保守、最保險”方法的治療。考驗並未結束,我也沒有能好好地過關。在病床上,在噩夢中,我一直為私心雜念所苦惱。以後怎樣活下去?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漫長的不眠之夜彷彿一片茫茫的霧海,我多麼想抓住一塊木板浮到岸邊。忽然我看見了透過濃霧射出來的亮光:那就是我回到了老公館的馬房和門房,我又看到了老周的黃瘦臉和趙大爺的大鬍子。我發覺自己是在私心雜念的包圍中,無法淨化我的心靈。門房裡的瓦油燈和馬房裡的煙燈救了我,使我的心沒有在霧海中沉下去。我終於記起來,那些“老師”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會那樣地熱愛生活,跟他們比起來,我算得什麼呢?我幾百萬字的著作還不及轎伕老周的四個字“人要忠心”。(有一次他們煮飯做菜,我幫忙燒火,火不旺,他教我“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想到在馬房裡過的那些黃昏,想到在門房裡過的那些夜晚,我彷彿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麼想再見到我童年時期的腳跡!我多麼想回到我出生的故鄉、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馬房的泥土。可是我像一隻給剪掉了翅膀的鳥,失去了飛翔的希望。我的腳不能動,我的心不能飛。我的思想但是我的思想會衝破一切的阻礙,會闖過一切難關,會到我懷念的一切地方,它們會像一股烈火把我的心燒成灰,使我的私心雜念化成灰燼。
我家鄉的泥土,我祖國的土地,我永遠同你們在一起接受陽光雨露,與花樹、禾苗一同生長。
我惟一的心願是:化做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裡。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病中(一)(1)
整整七個月我不曾在書桌前坐過片刻。跟讀者久別,我感到寂寞。我是去年十一月七日晚上在家裡摔斷左腿給送進醫院的。在好心的醫生安排的“牽引架”上兩個月的生活中,在醫院內漫長的日日夜夜裡,我受盡了回憶和噩夢的折磨,也不斷地給陪伴我的親屬們增添麻煩和擔心(我的女兒、女婿、兒子、侄女,還有幾個年輕的親戚,他們輪流照顧我,經常被我吵得整夜不能閤眼)。我常常講夢話,把夢景和現實混淆在一起,有一次我女婿聽見我在床上自言自語:“結束了,一個悲劇”幾乎嚇壞了他。有時頭腦清醒,特別是在不眠的長夜裡,我反覆要自己回答一個問題:我的結局是不是就在這裡?我忍受不了肯定的回答,我欠下那麼多的債,決不能這樣撒手而去!一問一答,日子就這樣地捱過去了,情況似乎在逐漸好轉,“牽引”終於撤銷;我也下床開始學習走路。半年過去了。
我離開了醫院。但離所謂“康復”還差很大一段路。我甚至把噩夢也帶回了家。晚上睡不好,半夜發出怪叫,或者嚴肅地講幾句胡話,種種後遺症迫害著我,我的精神得不到平靜。白天我的情緒不好。食慾不振,人也瘦多了。我繼續在鍛鍊,沒有計劃,也沒有信心。前些天我非常害怕黑夜,害怕睡眠,夜晚躺在床上,腦子好像一直受到一個怪物的折磨。家人替我擔心,我也不能不懷疑:“結束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來?”但是我並不灰心,我堅持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不相信噩夢就能將我完全制伏。這兩夜我睡得好些,沒有夢,也沒有干擾。女婿在我的床前放了一架負離子發生器,不知道是不是它起了作用。總之睡眠不再使我感到恐懼了。
在病中我得到很多朋友和讀者的來信。寫信的有不少熟人,也有從未見過面的讀者。除了鼓勵、慰問的話外,還有治病經驗、家傳秘方、珍貴藥物,等等,等等。最初將近三個月我仰臥在床上不能動彈,只能聽孩子們給我念來信的內容。那麼真摯的好心!我只能像小孩似的流了眼淚。我無法回信,而且在噩夢不斷折磨下也記不住那些充滿善意的字句。信不斷地來,在病床前抽屜裡放了一陣又給孩子們拿走了。我也忘記了信和寫信的人。但朋友們(包括讀者)寄出的信並未石沉大海,它們給了一個病人以求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