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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五日
《真話集》後記
《隨想錄》第三集編成,收《隨想》三十篇,我也給這一集起了一個名字:《真話》。
近兩年來我寫了幾篇提倡講真話的文章,也曾引起不同的議論。有人懷疑“講真話”是不是可能。有人認為我所謂“真話”不一定就是真話。又有人說,跟著上級講,跟著人家講,就是講真話。還有人雖不明說,卻有這樣的看法:“他在發牢騷,不用理它們,讓它們自生自滅吧。”
我欽佩最後那種說法。讓一切胡言亂語自生自滅的確是聰明的辦法。我家裡有一塊草地,上面常有落葉,有時颳起大風,廣玉蘭的大片落葉彷彿要“飛滿天”。風一停,落葉一片也看不見,都給人掃到土溝裡去了。以後我到草地上散步也就忘記了有過落葉的事。
我一向承認謙虛是美德。然而我決不願意看見我的文章成為落葉給掃進土溝裡去。但是文章的命運也不能由我自己來決定。讀者有讀者的看法。倘使讀者討厭它們,那麼不等大風起來,它們早已給扔進垃圾箱去了。
我也曾一再宣告:我所謂“講真話”不過是“把心交給讀者”,講自己心裡的話,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我從未說,也不想說,我的“真話”就是“真理”。我也不認為我講話、寫文章經常“正確”。剛好相反,七八十年中間我犯過多少錯誤,受到多少欺騙。別人欺騙過我,自己的感情也欺騙過我。不用說,我講過假話。我做過不少美夢,也做過不少噩夢,我也有過不眠的長夜。在長長的人生道路上我留下了很多的腳印。
我的《文集》,我的《選集》,都是我的腳印。我無法揩掉這些過去的痕跡,別人也不能將它們一下子塗掉。
我的生命並未結束,我還要繼續向前。現在我的腦子反而比以前清楚,對過去走過的路也看得比較明白。是真是假,是正是錯,文章俱在,無法逃罪,只好讓後世的讀者口誅筆伐了。但只要一息尚存,我還有感受,還能思考,還有是非觀念,就要講話。為了證明人還活著,我也要講話。講什麼?還是講真話。
真話畢竟是存在的。講真話也並不難。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有名的童話《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說:“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只有一個小孩子講出真話來:“他什麼衣服也沒有穿。”
早在一八三七年丹麥作家漢斯·安徒生就提倡講真話了。
巴金
病中集
干擾(1)
《隨想錄》第三集《真話集》已經編成,共收“隨想”三十篇。我本來預定每年編印一集,字數不過八九萬,似乎並不費力。可是一九八一年我只發表了十二則“隨想”,到今年六月才完成第九十則,放下筆已經筋疲力盡了。可以說今年發表的那些“隨想”都是在病中寫成的,都是我一筆一畫地慢慢寫出來的。半年來我寫字越來越困難,有人勸我索性擱筆休息,我又怕久不拿筆就再也不會寫字,所以堅持著每天寫兩三百字,雖然十分吃力,但要是能把心裡的火吐出來,哪怕只是一些火星,我也會感到一陣輕鬆,這就是所謂“一吐為快”吧。
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所想的那樣簡單。意外的“干擾”來了。在我的右背上忽然發現了囊腫,而且因感染髮炎化膿,拖了一個月,終於動了小手術。把膿擠乾淨,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可是晚上睡在床上,我不知道該怎樣躺才好,向左面翻身不行,朝右邊翻身也不好。我的床上還鋪著軟墊,在它上面要翻個身不碰到傷口,實在不容易(對老人來說)。我剛剛翻過身躺下,以為照這個姿勢可以安靜地睡一陣子,沒有想到一分鐘才過去,我就覺得彷彿躺在針氈上面,又得朝原來方向翻回去。這樣翻來翻去,關燈開燈,我疲勞不堪,有時索性下床,站在床前,心裡越來越煩躁,一直無法安靜下來。我想用全力保持心境的平靜,但沒有辦法。工作、計劃、人民、國家都不能幫助我鎮壓心的煩躁和思想混亂。我這時才明白自己實在缺乏修養,而且自己平日追求的目標——言行一致現在也很難達到。在這短短的三四個鐘頭裡,什麼理想、什麼志願全消失了。我只有煩躁,只有恐懼。我忽然懷疑自己會不會發狂。我在掙扎,我不甘心跳進深淵去。那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很痛苦,也很疲勞,終於閉上眼睛昏睡了。
一連三夜都是這樣,睡前服了兩片“安定”也不起作用。早晨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午睡時躺下幾分鐘就忍受不了,我只好起來在院子裡散步消磨時間。我不願意把這情況告訴我的妹妹和子女們,害怕他們替我擔心。我一個人順著自己的思路回憶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