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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起車來,他還比一般的車伕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彎抹角和上下坡兒的時候,他特別的小心。幾乎是過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賽車,不論是怎樣的逗弄激發,他低著頭一聲也不出,依舊不快不慢的跑著。他似乎看透了拉車是怎回事,不再想從這裡得到任何的光榮與稱讚。
在廠子裡,他可是交了朋友;雖然不大愛說話,但是不出聲的雁也喜歡群飛。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菸捲盒兒,只要一掏出來,便繞著圈兒遞給大家。有時候人家看他的盒裡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簡截的說:“再買!”趕上大家賭錢,他不象從前那樣躲在一邊,也過來看看,並且有時候押上一注,輸贏都不在乎的,似乎只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幾天之後應當快樂一下。他們喝酒,他也陪著;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錢買些酒菜讓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認別人作得對。朋友之中若有了紅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現在他也出上四十銅子的份子,或隨個“公議兒”①。不但是出了錢,他還親自去弔祭或慶賀,因為他明白了這些事並非是只為糟蹋錢,而是有些必須盡到的人情。在這裡人們是真哭或真笑,並不是瞎起鬨。
那三十多塊錢,他可不敢動。弄了塊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腳的拿個大針把錢縫在裡面,永遠放在貼著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買車,只是帶在身旁,作為一種預備—;—;誰知道將來有什麼災患呢!病,意外的禍害,都能隨時的來到自己身上,總得有個預備。人並不是鐵打的,他明白過來。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這回,比以前所混過的宅門裡的事都輕閒;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應下這個事來。他現在懂得選擇事情了,有合適的包月才幹;不然,拉散座也無所不可,不象原先那樣火著心往宅門裡去了。他曉得了自己的身體是應該保重的,一個車伕而想拚命—;—;象他原先那樣—;—;只有喪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處。經驗使人知道怎樣應當油滑一些,因為命只有一條啊!
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宮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歲,知書明禮;家裡有太太和十二個兒女。最近娶了個姨太太,不敢讓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個僻靜地方另組織了個小家庭。在雍和宮附近的這個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還有一個女僕,一個車伕—;—;就是祥子。祥子很喜歡這個事。先說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間房,夏先生住三間,廚房佔一間,其餘的兩間作為下房。院子很小,靠著南牆根有棵半大的小棗樹,樹尖上掛著十幾個半紅的棗兒。祥子掃院子的時候,幾乎兩三笤帚就由這頭掃到那頭,非常的省事。沒有花草可澆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棗樹,可是他曉得棗樹是多麼任性,歪歪擰擰的不受調理,所以也就不便動手。
別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門去辦公,下午五點才回來,祥子只須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象避難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總在四點左右就回來,好讓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來,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說,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過是東安市場與中山公園什麼的,拉到之後,還有很大的休息時間。這點事兒,祥子鬧著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緊,一個小錢也不肯輕易撒手;出來進去,他目不旁視,彷彿街上沒有人,也沒有東西。太太可手鬆,三天兩頭的出去買東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給了僕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買新的時候,便先把舊的給了僕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錢。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盡瘁的把所有的精力與金錢全敬獻給姨太太;此外,他沒有任何生活與享受。他的錢必須藉著姨太太的手才會出去,他自己不會花,更說不到給人—;—;據說,他的原配夫人與十二個兒女住在保定,有時候連著四五個月得不到他的一個小錢。
祥子討厭這位夏先生:成天際彎彎著腰,縮縮著脖,賊似的出入,眼看著腳尖,永遠不出聲,不花錢,不笑,連坐在車上都象個瘦猴;可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他會說得極不得人心,彷彿誰都是混賬,只有他自己是知書明禮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歡這樣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間進錢,管別的幹什麼呢?!況且太太還很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