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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公斛甯越說越是激動,漸漸涕流滿面。於公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士,做一個箭豪,做一個英雄!可為什麼我做不到!我是一個賤貨!一個長不大的鼻涕蟲,只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裡。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你騎馬並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那裡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為什麼要讓我們做兄弟!為什麼要讓我們做父子!為什麼不能讓我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餘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裡,站在對面的兒子連容貌也看不清。於公之斯只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露地傳進耳中。突然,於公斛寧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讓我快樂,只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痛苦,儘管她只是一個妓女!”於公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於公斛寧忘情地抒洩著,彷彿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於公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他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於公斛寧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於公之斯感到可怕。“我知道。她在利用我,我知道。她在騙我,我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麼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一點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臺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製造一個完全空虛的陷阱讓對方來鑽。”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只怕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臺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並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麼?”
“這是孿種蓀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無爭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麼好。只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但兩人卻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於公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於公斛寧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只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於公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麼不瞭解兒子,而在於公斛寧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麼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於公斛寧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都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於公斛寧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於公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於公孺嬰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於公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於公斛寧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於公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眼前一黑,終於倒了下去。
於公斛寧不住腳地逃著,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裡,更不知在逃避什麼。那一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無力,一直逃到東方發白。終於他跪了下來,背對著太陽,失神地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