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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醒我,說,看,到礦區了。透過擋風玻璃我眺望,看見不遠處矮小的磚房,沿著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經見到一盒盒被廢棄的鐵皮屋。像是集裝箱那樣,但已經鏽跡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親也住這樣的鐵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很快我們見到了人影,司機和他們打招呼,用我聽不懂的維族語言。
半個小時後,卡車已經開進了車隊。他說他要把車泊在庫裡去,於是讓我下車。告訴我你父親在第四中隊,從這裡可以一路問過去,這裡的人們都很熟。我對他說謝謝,他明朗地笑起來。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說,以前隊長經常收到你們母女的音訊的,怎麼這些年來都沒有了呢,大夥還吃過你們母女送給隊長的柑橘呢。他無意問,我卻感到難過。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道再見。
看見他爬上貨車斗去卸貨物。矯健如同翻牆逃學的快樂少年。真是讓人難忘的男子。
我終於找到了父親的住所。和父親信中提過的那樣,不過是間小鐵皮屋,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小窗。沒有開燈,裡面也沒有人。於是我在小屋前面的空地上坐下來。靜靜等待。
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純淨。是純正的黯藍,有絮狀的縹緲雲絲。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繁星。依稀記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帶我在學院後山乘涼時,偶爾得以見到這樣星光墜落的夜晚。銀河瀉影,樹蔭滿地。影子隨習習涼風微微變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親切的童謠。那些跳躍的小調似故土之中長出的藤蔓,纏繞在我的血肉裡,屈曲盤旋並不斷沉澱,析出時光的嘆息。那時母親常對我講歐·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後一片樹葉》。父親時常教我辨認天空中的各種星座。這些事件是這樣平時具體地存在過,但回憶起來的時候,像是在羨慕一件自己沒有得到過的禮物。
12
是什麼時候,我們就倏忽而過這樣的純白年代。
我困的幾乎要睡過去。但努力使自己清醒。並不斷告訴自己這是陌生的地方。不再是家中溫暖的床,可以在任何時候睡下去。
就這樣我終於等來了父親。
我看見他從黑暗處走來。如同偶爾夢境之中的情形。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我甚至如此熟悉他走路時漫不經心的姿勢。絲毫沒有改變。漸漸走近的時候,我又見到了他的面孔。在闊別了整整十年之後。
這張面孔時而會在某個混亂的夢境中閃過。我深知它從未離去。想念是一種儀式。真正的記憶是與生俱來的。父親更瘦了。他的面孔有明顯衰老的痕跡。稜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間有著經歷孤獨之後的隱忍。他穿著工作制服未脫。異常詫異地看著我。
我們對視很久沒有說話。然後我突然就掉淚。胸中有巨大的隱痛噴薄而出。
我喊他。爸。我來看你。
父親不可置信地慢慢走近,蹲下,凝視我的臉。伸出手撫摸我凌亂的頭髮。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為一件脆弱的瓷器拭去灰塵。我已經與他近在咫尺,卻懷疑這一切的真實。這是十年前離開我的父親,這個善良的,愛我的父親。他本來有著與天下一切初為人父的男子那樣沉重的愛,但是他選擇告別。至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本身就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很多事情我們難以解說。
我看見他眼睛裡閃動的光。他說,你怎麼一個人來。你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你不高興嗎。話到這裡,我已經泣不成聲。
父親牽我起來,我發現自己已經與他一樣高了。他亦激動地說,堇年,你都長這麼大了。
我分明感到長久的隔閡之後疏離的感情。感情雖然愈見深刻,但是表達的障礙卻前所未有的深重。我完好地繼承了他們的內斂性格。我們沒有抱在一起痛哭沒有講不完的話。我們十年之後的重逢,平淡得彷彿只是一個假期之後的相聚。
父親說,進來吧。我悶聲答應。
他拉了燈繩,60瓦的電燈下,我看見這個簡陋的住所。父親就是在這裡度過了十年漫漫歲月,廝守著西域大漠裡日復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在這背後,隱忍了怎樣龐大的絕望和妥協。我非常心疼。
父親問我近年來同母親的生活。我說很好,她是在用全部生命愛我。可是我不爭氣。他又問,你今年是不是該高考了,怎麼跑這裡來。我說,我已經打算放棄高考,我撐不下去了。有些事情讓我醒悟過來。於是父親嘆著氣。沉默不語。方才談話間,他為我倒暖瓶裡的水,讓我洗臉。
環視這個小屋,一張彈簧床,一隻鐵櫃子,用來裝衣物。那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