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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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過勁來,投身宋詞。一如是剛在濃春見慣了萬花爭豔,長調讀起來便覺得冗長,小令恰好如出水芙蓉一樣清麗可人,叫新讀的人一見清新,再見傾心。
他和他的父親晏殊,都是小令的堅持者。宋初的詞壇,風氣未開,作者尚少,還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令,流風所及,影響甚大。自小山之後,便是柳永的長調漸入江湖,小令日衰,寫得好的更少。我觀小山以後的人,少有人將小令寫出“長煙落日孤城閉”的悲涼,“碧雲天,黃葉地”的蕭壯,少有人寫出“紅杏枝頭春意鬧”清麗,也絕少有人寫出“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的感傷。
小山之後,是小令的消亡。晏幾道是一段年華的謝幕人。少年時父親正高居相位,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富貴,對他來說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也曾詩文博富貴,恩蔭入仕,一闋詞引得龍心大悅,做了清貴的官。
後來,父親死了,應了一句古話:“樹倒猢猻散。”那些猢猻們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樹,世事改變了,人事翻新了,獨他不願醒來。是詞人的浪漫本心,寧願和李煜一樣,放縱自己沉溺在南唐舊夢裡。
變成一個終身生活在回憶裡的人。
小山詞中多酒,多夢,如果抽去了“酒”,小山詞會黯淡失色太多。讀他的詞就像是朦朧微醺時行在回憶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後回望來時路,卻只有四個字——悲辛無荊
《小山詞》中我最愛他那首《鷓鴣天》,當中那三句“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是引我讀宋詞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遙遙憶起,年少時讀到這闋詞的心悸神搖,似楊柳舞春風。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 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鷓鴣天》
沒有幾個多愁的,細緻的,婉約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這首詞,假裝浪漫的話就更不能。有一種毒,名婉約,能讓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顏,是撩人的紅,撫著,感覺溫暖滑膩,手顫了,酥麻入心。
嬌顏,冰肌,眸凝春水。
愛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凍,涓涓潺潺。
公子,為你一舞如何?當年在沈公子家初見……
是的,他記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頭,舒了舒水袖,抬頭,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纏綿。依稀仍是當年模樣。
顫,巍危如桃花臨水。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痴痴地看,想起當年沈、陳二人家中歡歌飲宴的情形。小蓮、小鴻、小萍、小云或歌或舞,風姿各別。但有一樣是相同的,她們未曾對他有過怠慢。或許是她們不敢,她們的身份卑微,而他,雖然家道沒落了,依舊是相國公子,主人的上賓。
因此她們待他,沒有外面那種世態炎涼愛人富貴憎人貧的那種怠慢。她們愛他,愛他風雅,愛他的才,愛他丁香花似的憂傷。這是他最後能獲得的一點安慰。
好景不長。沈廉叔和陳十君這兩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後,小蓮、小鴻、小蘋、小云流落江湖,他失去了最後一片棲身樂土。
不料多年後,他又遇上故人。
《鷓鴣天》寫他與相愛之歌妓相逢的情景。“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是濃醉前的殷勤;“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是歌筵時的豐盛絢爛;“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是愛的刻骨思念;“今宵剩 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是相逢後喜悅無限。
這首詞,滿足了愛的全部需要,卻如此的精短深長,最難得用語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愛到最後,是情多無語,水深無聲。“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歡女愛,那淡到極點的思念,侵蝕到夢中。當中雋永之處,細細體味,能讓人心動神遙是的,小山的詞是這樣的,好像清水蓮花,豔而不妖。格調,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調。所以他寫愛情,他寫豔詞麗語,寫到動搖人心,卻絕不為人輕分羅帶,出賣顏色。甚至,當位高權重的蘇軾去慕名拜訪他的時候,這位已經日暮途窮的貴公子,依舊很倨傲地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他很不給面子地對東坡說:現在朝中的親貴大臣,多半我家從前的門客,我都不想見,你自然也免了……搞得這位文壇領袖很沒意思。這可是蘇軾啊,只得摸摸鼻子離開。換了別人。還不知怎樣記恨,回頭怎樣去刁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