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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柏青這一生沒有什麼成就。他年輕時跟著父親上山下鄉,後來踩著時代的東風,成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他的許多同學都比他混得更好、混得更有地位、更有能力。有時我想,若不是因為改/革開/放,遍地都是機會和金子,姚柏青這輩子絕沒有成為一名大學教授的機會,何況還是在那樣的頂級學府。當然,我也要客觀地承認,或許姚柏青本身對學習的執著也促成了他被老師賞識,最終拿到教職這一終身成就。儘管如此,我會將其形容為他“書呆子”的本質,畢竟他也沒別的會做的事。
事實上,姚柏青人生的後來四十年證明了我的判斷。他在研究上沒有開創性的建樹,在升職上落後所有人一截。在他曾經的同窗談起職稱、談起股權、和各級官員開始稱兄道弟時,他還是隻會住在單位分配的房子裡,騎著他的破腳踏車,去家附近的菜市場買一塊豆腐兩瓣蒜。並且,在每一次我提出我的問題時,將一切“進步”的秘笈歸於努力和學習。
或許還有正直。
我能給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我是他的女兒。一個因恨著我的父親,幾十年沒有回家的女兒。
我從十三歲開始,厭惡關於我家的一切。從被縫上袖子的吊帶,到買不起的電視機,同學買冰棒時永遠空空的口袋和“不要虛榮”的教育,再到不被允許去的舞廳和錄影店。這份厭惡在我十八歲時到達頂點,因為姚柏青告訴我,他不會在高考這件事上幫助我,他不會用一點點關係、哪怕一點點權勢,幫助我進入他任教的大學,又或者,是任何一所大學。
我告訴他時代在改變,是喇叭褲,是吊帶,是彩電和香港來的錄影帶,是曾被人稱為“倒買倒賣”的商業行為,也是我,進入更好的學校的機會。我要求他、請求他,只需要在那張報名表上改掉一點點內容,只需要一點點,我就有機會進入那個計劃。
可他看我的眼神讓他失望,也讓我失望。
就好像我這個人——他嫡親的、唯一的女兒,是個混混,一個走歪門邪道,做最讓人不齒的壞事的混混。沒有考進他任教的大學,也沒有進入任何一座大學。在往後的日子裡,每個在異國他鄉里流落的日子裡,我都會咬著牙憎恨他那個眼神。就像他期待著另一個不存在的孩子——一個好學,正直,成功,不走歪門邪道的孩子。
光是想到這裡,我就覺得骨頭裡發冷,並開始更深的憎恨。
就像那時,我告訴他,我不會復讀,也不會去他戴著眼鏡熬了三天夜,翻遍報紙,給我選出來的那個分數最合適、專業最合適的學校。我問他姚柏青,你有沒有見過,你的同學們混成什麼樣,你的同事們混成什麼樣,而你自己又混成什麼樣。你沒有在我的成長過程裡給到我想要的資源和幫助,你也沒有能力讓我變得更成功。這一切不是因為你正直,而是因為你沒用!你不成功!你沒辦法給我別人能給他們的子女的幫助,反倒用正直來矯飾!時代變了,以前是你運氣好,書呆子也能發光,這往後的四十年的人生就說明了你只是運氣
好,你以為別人喜歡你,那只是因為他們能佔到你的便宜……
那一天我看見他高高舉起的手,我睜著眼,沒有躲開,沒有服軟。那時我想象自己是個戰士,姚柏青的巴掌會成為我戰鬥的勳章,無能又暴力的父輩總能說明子女的正確,於是我也能證明,姚柏青就是一個只靠著好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可他沒有。
那枚巴掌沒有落下。我看見他嘆氣,像是一下蒼老了許多歲。
而在那之後,我還是去讀了他選的大學。並在這之後的二十年人生裡,我拋棄過去二十幾年的一切,一意孤行去往異國他鄉,再也沒回來。
在飛機落地海外那天,我走在機場,心裡卻開始憎恨。可許多年後,回過頭來,我意識到那時我所憎恨的,不是他不肯在那張表上簽字,而是那天,他沒有落下那個巴掌。
我想要躲開的,也不是那個巴掌,而是那一聲嘆息。
於是在那異國他鄉的幾十年裡,在那沒有如當時年輕人所說的那樣,能追逐到“他國夢”的幾十年裡,我在無數次夢見老家,夢見又醒來,得益於不發達的通訊而無法看見母親父親的白髮的那些年歲裡,我只在心中咬牙切齒,甚至幸災樂禍地想著。
再生一個孩子,再收幾個學生,你繼續等,繼續無望地等吧!這樣你就能遇見你夢中的那個不慕名利的好學生。
只可惜直到最後,我父親被佔了無數便宜,也沒有等到那個學生成才的那一天。
……
我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