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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達”。表達的意思跟成語“表情達意”相近,不過表達成為文學術語以後,含意更廣更深一些。表達是一種快樂,一種成就,一種權力。不能表達是一種痛苦。有人生了病,忽然不能說話,我們很同情他,為什麼呢?因為他不能表達。我們對於主持廣播節目的人,在報上寫專欄的人,可能很景仰,很羨慕,因為他能作有效的表達。
內在語言是心靈的活動,無從和別人交通,面對面還可以察言觀色,距離遠了十分隔膜。心心相印和靈犀相通的是偶然的事情,而且雙方所瞭解的不完整,更未必可靠。從前釋迦牟尼在世的時候,有一次他要演講,他在發言之前先拿起一朵花來,聽講的人中間有個人微微一笑,釋迦看見那個人的笑容,就取消了那次演講,理由是不必再講,“我要講什麼,那個微笑的人已經知道了。”那個人真的知道了嗎?那個人領會到的,和釋迦要講而沒有講出來的完全一樣嗎?就算兩人的精神完全契合,其他那些聽眾又怎麼辦,他們怎麼參加進去?就算在場所有的人都瞭解,他們以後要不要說出來、寫出來?如果他們也不說、不寫,這一部分思想怎麼傳開、怎麼傳下去?
內在語言是心靈活動,外在語言、書面語言是物質符號。物質符號能使別人聽見看見,使聽見看見這符號的人知道你的心思意念。如果我心裡想的是“水”,你大概不會知道,如果我寫出這個字來:“水”,你才明白,而“水”這個字是物質做成的,油墨紙張鉛字都是物質。寫作是把心靈變成物質,繪畫也是,畫家把他的心靈變成線條顏色固定在畫布上,雕塑家、雕刻家也是,他們把自己的心靈變成一塊石膏、一塊銅或一塊大理石。這種代表藝術家心靈的物質不再單單是物質,它有超乎物質以上的意義與價值。有人去買畫,他批評一幅畫的定價太貴,他計算框子值多少錢,畫布值多少錢,顏料值多少錢。既然如此,他何不到店裡去用那些錢買框子、畫布和顏料擺在客廳裡?顏料畫布未經畫家使用過,大理石未經雕刻家處理過,都是死的物質。同一道理,排字房裡的鉛字未經你我選擇排列時也是死的物質。秋瑾女士把幾個字排列成“秋風秋雨愁煞人”,這幾個字都活了,都有生命了,因為這幾個字表達了一位女革命家就義前的心情。
語 言(2)
文學的術語跟這種物質符號叫“媒介”。可不是?我心裡想的是“水”,你不知道,等我寫出“水”來,你才知道,這個字在我們之間溝通傳遞,使你我有認識有了解,它等於是一個媒人,一個介紹人,把作者和讀者撮合在一起。這個例子太簡單了些,當人類開始使用文字元號的時候也許就這麼簡單,可是後來複雜了,例如安徒生寫的《醜小鴨》,就很複雜,站在作者的角度看,《醜小鴨》代表安徒生的心靈,站在讀者的角度,《醜小鴨》也代表你我。《醜小鴨》出自安徒生的心靈,進入我們的心靈,這時候,它不再是一個介紹人,不再是一個第三者。後來,醜小鴨成了典故,人人可以用這個小鴨代表他自己。
不過在學習階段,仍要把語文符號當媒介工具來看待。凡是一種工具都有它的效能,使用者要經過學習練習,把它的效能發揮出來。我們知道某種流動的液體叫“水”,知道這個字怎麼寫,都是經過訓練然後得到的能力。這種訓練是一個起點。有人問過:寫作難道是木匠做桌子嗎?當然不是,不過開始起步的功夫可能和木匠做桌子差不多。文藝不大像木匠做桌子,倒有點像窯工做盤子。盤子本來是盛菜用的工具,可是博物院陳列的那些盤子都不盛菜了。“鼎”本來是燒飯用的,可是毛公鼎就不是飯鍋,而是藝術品了。
一個尚未成為作家的人,可以把寫作當作一項技能、一門手藝來學練。這種技能就是把內在語言變成書面語言。有些人平常能言善道,一旦提筆寫作卻一籌莫展,這樣的人往往把寫作和說話看作斷然不同的兩件事情。他也許聽說寫作是天才的工作,要由文曲星下凡來做,他也許聽說有人寫了一首詩立刻升了大官,有人寫了一篇文章趕走了成群的鱷魚。他也許聽說作家死了,玉皇大帝派樂隊來迎接他的靈魂,請他去做秘書。這還得了?我憑什麼能做這件事?現在我們低調些,別把作文課堂上的人嚇呆了。好的作品可以驚風雨泣鬼神,但是當初也有一個階段像做瓷盤那樣學過。歐陽修是大作家,但是字怎麼寫,怎麼用,他母親辛辛苦苦“畫荻”教過他。單單畫荻不能使歐陽公成為大作家,但是不經過畫荻這一類的階段恐怕更沒有希望。歐陽公寫的是文言文,要在口頭語言之外另有一套書面語言,他受的訓練比較複雜,今人寫作,口頭語言跟書面語言非常接近,有時候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