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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這種財大氣粗的要求,即便是再優渥的條件,也不免貽笑武林方家——起碼還會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責。在莫人傑而言,他大可以相應不理,設若果爾因為境遇實在窘困而不得不答應了這筆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麼議論。可此子卻做了樁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應了項迪豪,且央送信人將《莫家拳譜》的上冊隨信附致,並於信中解釋道,由於祖傳拳譜僅有一套行世,並無附本,而倉促間來不及僱人將下冊抄繪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後半卷抄繪完成,即另請專人送呈,且無須歸還。
項迪豪收到書信和半部拳譜可謂大喜過望,當下齎發一個財務專員小組,夤夜奔赴杭州,解決莫家一切債務,還在三日之內收討了大部分積欠莫家許久的賬款。不料到了第四日頭上,這財務小組成員中的領事者吳某卻在商會會館的待客小廳中目睹一樁奇案:一個頭戴黑呢帽、身著黑西裝的不速之客忽然舉槍射殺了莫人傑。那人行兇之前還大義凜然地訓誡了莫人傑一番,說什麼莫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的子孫,居然為了區區幾個小錢就出賣傳家之寶,日後勢必要在江湖上平添無數恩怨是非。且北京飄花門孫氏向來行俠仗義,抗戰期間在淪陷區亦捐輸糧餉物資、支援遊擊部隊,於國家社會,皆有殊勳奇功,豈容宵小之輩橫加擾犯?此番老漕幫光棍為著民族大忠、家國大義,出手制裁,也是當仁不讓的行徑——這些話,都是要莫人傑死得瞑目,也顯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風範。話才說完,當場掏出一把連發盒子,照著莫人傑胸前就放了三響。
奇的是:這個案子只找著了棄置在現場的兇槍一把,還有刺客遺留的灰色毛料圍巾一條。目擊此案的吳某為了作證的緣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羈棲竟月,還親自參加了莫人傑的喪禮。然而殺人者逃逸無蹤,市井上卻謠諑紛紜。有人說這是老漕幫向與搞海運的不對頭,此中仇連怨結,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畢竟當初糧米幫庵清南北輸運糧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緒末年廢止的——之所以廢漕,也正緣於海運之大興。從這個背景上看,老漕幫出手殺一個在江湖上已無依無傍的莫人傑並非為什麼大忠大義,卻是為了積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個說法,則是北京飄花門孫少華年事已高,自知當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對頭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敵,又沒有豪資恆產得以幹拒,索性假借老漕幫光棍的名義阻止莫人傑為虎添翼。
以上這兩個謠言一南一北,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兩地傳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間口耳交遞,時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聞紙。老漕幫這邊有萬老爺子沉著坐鎮,訊息雖然傳出,餘音卻直似石沉大海,全無一點動靜聲響。可到了北京的孫少華眼下卻不是這麼個光景了。孫氏自負神功蓋世、英名亦震動九州,豈容小報記者信口雌黃,橫加侮蔑?訊息見報當天便身著本門禮節袍——在一身透青閃綠的玄色長袍上還披著一條名為“飄花令”的雪白絲巾,大步走到那報館門口,厲聲道:“孫某行走江湖,一生無他,憑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貴報誤信謠諑,損我清譽,孫某不過是一介匹夫,卻往何處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貴報的招牌,以昭公信!”說完這話,滿街看熱鬧的人只見他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長袍卻好似一隻碩大無朋的氣球一般鼓了起來。他肩上的“飄花令”白巾則無風自舞,霎時間飛入了半空之中。眾人尚來不及詳觀上下,這玄袍已倏忽縮緊,方圓百丈之內的各色人等但覺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極重且極熱的壓力,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空中原先旋舞飄飛的白巾已碎成千萬片楊花一般大小的白點,紛紛向報館的樓窗射去——偏就是:白蟒沖天吹驟雨/玄龍踞地卷殘雲/豪俠獨掃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識君?
如果說孫少華“出手”了,未免言過其實。因為他自始至終不過就是那樣不丁不八地站著,雙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後。換言之,“玄龍踞地卷殘雲”之句所形容的便在於此——對這麼一家不經查證便毀人聲名的報館,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說他並未出手,似也言未盡實。因為這報館偌高一幢三層的樓房便在這轉瞬之間教那碎成千片萬片的白巾給砸了個滿目瘡痍。窗門上的玻璃盡成齏粉不說,連樓頂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斕,無一塊完好者。正面青石磚砌成的樓牆更是好似蜂窩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為幅員,畫了一張佈滿雨點皴法的山水——只不過落筆之處的墨跡是白色的。
一擊之下,不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