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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人都沒禮貌。”
我可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的,扭頭掀簾子朝外奔,搶到病房門口攔住那助理,問道:“老大哥這腦袋是怎麼回事?”
“給片場的燈砸的。”助理低頭囁聲答道,“也不是我們的錯啊!燈明明鎖好的啊,它就是掉下來了啊!”
“醫生怎麼說?”我追問了一句。
“說什麼豬頭皮破裂,大量出血啊。”
就在我把“豬頭皮”翻譯成“後腦蛛網膜”的那一瞬間,兩條人影從那助理的身後一掠而逝——那種快法難以形容,只能如此描述:當你發覺有兩條人影倏忽不見了,才想起先前的確有那麼兩條人影出現過。那助理也在此際東張西望了老半天,自己跟自己聳聳肩、撇撇嘴,露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年輕人應有的表情。這表情的第一要義是:又不是我的錯。我得在這裡補充幾句:這表情的確沒什麼錯——當時是一九八二年,人人臉上掛著這表情。又不是我的錯。我不鳥你、我不理你、我不在乎你。又不是我的錯。只不過在我老大哥或家父家母那年紀的人看來,通稱這表情叫“年輕人都沒禮貌”。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裡,老大哥盯著我數落了他手底下五六個沒禮貌的年輕人,還不時地感慨:年頭兒變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沒規矩了。我怎麼聽怎麼覺得他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其實是在修理我。不得而已,我只好岔開話,問道:“你怎麼叫燈給砸了呢?”
“燈吊在頂上,腦袋長在我脖子上,人家不要砸你,怎麼砸得著呢?——”老大哥道,“人家待要砸你,你能躲得掉麼?唉!不是我說,自凡找上了門,我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到底是來了。”
“誰來了?”我給老大哥這麼雲山霧沼地說暈了頭,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老大哥皺起了一張抹布臉,將眼梢、鼻翅和嘴角的數百條紋路齊聚一堂,露出一個只有老混蛋們才肯示人的頑皮的表情:“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然後,他指了指攤在大腿上的那張破布。
“那不過是一闋《菩薩蠻》罷了。”我說。
“你說一缺什麼菩薩來著?”
好了。我的週末就是這樣了。我從“闋”,音“闕”,一首詞的單位叫“一闋”說起。《菩薩蠻》跟任何一位菩薩都沒關係,蠻也跟南蠻、北蠻、野蠻……沒關係,一闋《菩薩蠻》就是一闋《菩薩蠻》;一首唐宋以後的流行歌曲。這曲式紅了,大家一窩蜂跟著把新制的歌詞填進那曲式裡,成為一首新的歌,但是題目仍然叫《菩薩蠻》。
“你說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搖頭打斷我的話,“這怎麼會是宋朝人寫的呢?”
“也許不是,”我儘量簡單地解釋道,“也許是後來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薩蠻》詞牌,就可以按它原來的聲律、平仄,填成一首詞了。”
“那它是個什麼意思呢?”老大哥歪頭望著那塊布,道,“你給說上一說。”
我反覆又把那詞給讀了兩遍,其中一遍還念出聲來,好讓老大哥聽明白,布上那四十四個字是有一定的句讀韻葉的——可是我卻實在說不出“它是個什麼意思”。坦白說,誰能把一首古詩或古詞的“意思”用現代人的白話文說明白呢?它就是一闋講述愛情的豔詞,講的是、講的是——一段說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愛情。
那闋《菩薩蠻》是這麼寫的:“小山重疊誰不語/相思今夜雙飛去/鵲起恨無邊/痴人偏病殘/問卿愁底事/移寫青燈字/諸子莫多言/謝池碧似天”。
寫這闋詞的人用了不少古詩詞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當吻合豔詞格調的穠麗氣氛——比方說:第一句用上了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張先《南鄉子》“今夜相思應看月/露冷依前獨掩門”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個倒裝的手法,先寫“雙飛去”、繼寫“鵲起”,讓讀者在讀到“相思今夜雙飛去”時,猶以為那“雙飛去”所指的是溫庭筠原詞中的“雙雙金鷓鴣”,及至讀到“鵲起恨無邊”,才發現“雙飛去”的是此詞作者安排的一對鵲鳥。從這一點看來,填這闋詞的人似乎有意只寫給精通詞史或熟悉填詞——尤其豔詞這一傳統——的行內人玩賞而已,是以此詞所欲傾訴的戀愛物件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頗通詞學的高手。此外“痴人偏病殘”所說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殘疾,也正因苦於殘疾之身,便不敢放膽向意中人表達愛意。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的因襲氣味,但是畢竟下了番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