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然而此刻我所關心的不是什麼陳年骨頭爛年鰓的謎底,反而是家父這後半生所戮力從事的工作。不論他埋首於這滿坑滿谷的戰史資料是一程多麼繁複迷人的探訪,也不論這探訪之於他是否真能作為一次不堪回首的逃亡的救贖或治療,我隱隱然覺得:李綬武當年提供的這份差事是不值得做的!
從那折返點之後,家父所涉獵、鑽研、勾稽、補綴的一切,都是一個看來十分十分偉大的大時代對一個十分十分渺小的小人物的作踐、浪擲和虛耗。在那不時會供應一條又一條難以歸類入檔的資料給家父的人心目之中,家父只是一部堪用的機器,負責保管一切有價值的秘密。家父絞盡腦汁、費煞思量,只能爬梳出一些對於整部《中國曆代戰爭史》全無用處的“備考檔”。浸泡在這些彷彿藏匿著許多意義的謎樣的文字之中,家父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墨綠色馬糞紙製成的檔案夾而已。他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由他所發現、謄錄、整理甚至拼湊出來的秘密。
“究竟是誰提供給你這些備考檔的?”我衝口問道,“難道你從來不去查一查?你不想知道麼?如果就是李綬武,你不覺得他只是在利用你——”
“沒有誰能利用誰。”家父倏忽提高聲量,旋即瞑上眼,深深喘息了一陣,才又平靜地說,“如果你說的是部裡這份差事,我從臨時僱員幹到簡任一級編審,一干三十四年,最後畫成了七百多幅戰圖,可以了!如果你說的是這份備考檔——”
“我說的就是備考檔。”我站起身,暗裡使腳尖勾住書袋的揹帶,道,“這個一天到晚給你假資料、打啞謎的傢伙到底想幹嗎呢?有話為什麼不明寫白說呢?繞那麼些個圈子,不是簡直要把人逼出個妄想症來了嗎?”
“要是寫明瞭、說白了,‘他們’那一邊的人不也明白了嗎?”家父睜開眼,魚尾紋微微朝上揚了揚,似乎是笑了,“至於這一邊的,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人家是‘一個傢伙’還是‘幾個傢伙’;我只知道人家很沉得住氣,一絲一縷地追查著一些個事情,有了點什麼眉目,就竄個一條半條的材料給我,一直到整部《中國曆代戰爭史》初稿編成,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的事。之後,我開始忙畫戰圖的工作,直到退休,其間二十年,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一條資料。”
對於家父來說,“備考檔裡藏著什麼重要的訊息?”原本是個不存在的問題,直到他從孫老虎那本《七海驚雷》裡看出歐陽崑崙運金遇害的一點苗頭,才興起了翻箱倒篋、徹地鑽天的搜檢和考證工作。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才赫然發現:備考檔已經十年多沒有新的進項了。最後一條的編號則是“備33”。
這三十三條字謎當中,可解者不過四五條。家父遂將《七海驚雷》從頭到尾又看了幾遍,依舊毫無所得。照他當時的揣測,乃是由於解碼的“譯本”應不只《七海驚雷》而已;可是書海浩瀚蒼茫,叫他到哪裡去尋覓其他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譯本”呢?在這個若有知、實無知的階段,家父有一個在事後看來固然可稱為準確卻也失之簡單的直覺:他認為備考檔極可能來自不止一個的、親近老漕幫的人物,為了追查和老漕幫有關的疑案而刻意將這些看似藏有機關的字謎竄入戰爭史料,加上一個能細心盤點材料如家父這樣的角色,自然而然將字謎彙集起來,既不易為外人所偵伺,又能夠在文獻的護傘之下儲存起來。一旦字謎累積得夠多、相互之間產生了意義性的關係,且為有心鑽之研之者識破揭露,則一謎解而眾謎皆解,隱藏在大歷史的角落裡的另外一種真相便得以逐漸顯影。且正因為它們已經是《中國曆代戰爭史》的一部分,這戰爭史又是一部由“國防部”史編局作業、再加上一個“三軍大學”之類的學術單位背書的皇皇巨構,早在五十年代末即明訂其編數、卷數、字數甚至戰圖幀數,可見其計劃之精詳縝密,應須是千金不易一字的定稿,也就不容有心文飾、蔽匿或譭棄者妄加撼動了。
不過,依我的後見之明,家父此一直覺仍過於簡單——因為他太看重這一大套由“國防部”和“三軍大學”領銜編纂的“正史”地位和價值。在我看來,把這些字謎竄入史料的人另有兩種目的:
第一,設若家父混水摸魚、囫圇吞棗,未經消化即將字謎原封不動地摻入史料,以致竟爾以此面目出版問世,自然會招引一些真正篤學深思、敏求好問者撻伐追究,則隱伏在字謎中的機關反而會惹來更多的人注意和探討,所謂大歷史角落裡的真相也才會不期而然地在眾目睽視之下浮現。
第二,設若家父不肯放過纖芥之疑、毫末之誤,便應當傾力於這些字謎的解譯工作。如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