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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的這些複雜印象還算得正確的話,我想下面的斷語讀者也不會認為悖理:我覺得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既偉大、又渺小,是不會同別人發生愛情的。
但是愛情這個概念,歸根結底,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不同癖性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象思特里克蘭德這樣一個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獨特的戀愛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實在是一件徒然的事。
三十一
第二天,雖然我盡力挽留,施特略夫還是走了。我建議我替他回家去取行李,但是他堅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他們並沒有把他的東西收拾起來,這樣他就有機會再見自己的妻子一面,說不定還能勸說她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但是事實並不象他所料想的那樣,他的一些零星用品已經放在門房,等著他取走,而勃朗什,據看門人告訴他,已經出門走了。我想施特略夫如果有機會的話,是不會不把自己的苦惱向她傾訴一番的。我發現他不論碰到哪個相識的人都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嘮叨給人家聽;他希望別人同情他,但是卻只引起人們的嘲笑。
他的行徑很失體統。他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什麼時候出去買東西,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便在街上把她攔住。雖然勃朗什不理他,他還是沒完沒了同她講話。他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向她道歉,告訴她自己如何真心愛她,請求她再回到自己身邊。勃朗什一句話也不回答,臉扭向一邊,飛快地向前趕路,我想象得出施特略夫怎樣邁動著一雙小短腿,使勁在後面追趕的樣子。他一邊跑一邊喘氣,繼續嘮叨個沒完。他告訴她自己如何痛苦,請求她可憐自己;他發誓賭咒,只要她能原諒他,他什麼事都願意替她做。他答應要帶她去旅行。他告訴她思特里克蘭德不久就會厭倦了她。當施特略夫對我回述這幕令人作嘔的醜戲時,我真是氣壞了。這個人真是又沒有腦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嚴。凡是叫他妻子鄙視的事,他一件沒漏地都做出來了。女人對一個仍然愛著她、可是她已經不再愛的男人可以表現得比任何人都殘忍;她對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團毫無理智的怒火。勃朗什·施特略夫倏地站住了,用盡全身力氣在她丈夫臉上摑了一掌。趁他張皇失措的當兒,她急忙走開,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畫室的樓梯。自始至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一邊給我講這段故事,一邊用手摸著臉,好象那火辣辣的痛勁兒到現在還沒有過去似的。他的眼睛流露著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讓人看著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脫兒是個捱了訓的小學生;儘管我覺得他很可憐,卻禁不住好笑。
這以後他就在勃朗什到商店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往返徘徊,當他見到勃朗什走過的時候,就在街對面牆角一站。他不敢再同她搭話了,只是用一對圓眼睛盯著她,儘量把心裡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來。我猜想他可能認為勃朗什會被他的一副可憐相打動。但是她卻從來沒有任何看到他的表示。她甚至連買東西的時間也不改變,也從來不改變一下路線。我估計她這種冷漠含有某種殘忍的成分,說不定她感到這樣痛苦折磨他是一種樂趣。我真不懂她為什麼對他這樣恨之入骨。
我勸說施特略夫放聰明一些。他這樣沒有骨氣叫旁觀的人都氣得要命。
“你這樣下去一點也沒有好處,”我說,“依我看,你更應該做的倒是劈頭蓋臉地揍她一頓,她就不會照現在這樣看不起你了。”
我建議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蘭北部某個地方的一個寂靜的城鎮,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裡。他們都是窮苦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紅磚房裡,乾淨、整齊,房子旁是一條水流徐緩的運河。那裡的街道非常寬闊,寂靜無人。兩百年來,這個地方日漸荒涼、冷落,但是城鎮裡房屋卻仍然保持著當年的樸實而雄偉的氣象。富有的商人把貨物發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去,在這些房子裡安靜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人家雖已衰敗,但仍然閃爍著往日繁華的餘輝。你可以沿著運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寬廣的綠色原野,黑白斑駁的牛隻懶洋洋地在上面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裡,戴爾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卻不要回去。
“我一定得留在這兒,她什麼時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複他已經對我講過的話。“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邊,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我聳了聳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