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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略微低了頭,心裡一轉念,就知道這南下之行是做給誰看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深宮中長大的顧昀其實比長庚更瞭解李豐。
倘若一個人心氣太高,自己又差點意思,很容易就落到李豐的境地裡。隆安皇帝是懂權術之道的,可是再厲害的牧羊犬也只能放羊,哪怕它牙尖嘴利,單打獨鬥的時候能咬死狼,也當不得狼王——同樣的道理。
顧昀根本不必打聽朝中分幾派,各持什麼政見,徐令此來不管是什麼目的,不管他是哪一門、哪一派,實際上他都是李豐的人。
李豐就喜歡這種不巴結、不結黨、沒身份沒背景的棒槌,畢生都在追求“純臣”倆字。
“純臣”應該是個什麼概念姑且不論,反正在隆安皇帝眼裡,這倆字包含兩層意思:首先要是皇上自己提拔上來的,背後沒有什麼世家權臣推波助瀾,背景夠清白,其次,要讓皇帝覺得安全可控。
剛開始雁王李旻就是走的這條線路,那時他在朝中毫無根基,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全身上下只有那一點皇家骨血——還是令人暗生疑慮的混血,近乎無知者無畏地挑起軍機處大梁,儼然就是個李豐眼裡的“純臣”。
不過後來李豐發現雁王並非“無知者”,翻雲覆雨的大小手段太多,皇上被他擺弄毛了,已經不再敢相信他的“純”,所以隆安皇帝派了個更純的來牽制他。
透過徐大人臉上的那雙燕子似的眼,一個皇帝正在往外窺伺,只可惜這雙“千里眼”裡面居然還是一副赤子心性,想必雁王諸多招式還沒來得及用老,他已經先自己上鉤了。
如今大梁容不下真剛正不阿的純良忠義之人,顧昀多年來雖然避嫌不摻合內政,但那些人是什麼德行,他也心知肚明。
長庚入朝後的所作所為,縱然他遠在邊疆,也都略有耳聞,然而知道和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其實直到此時,在顧昀心裡,長庚也一直還是當年那個溫良純粹的少年人,或許才華橫溢,但從不恃才傲物,或許也有一點小性子,但不怎麼輕易發作,即便發作,也發作得很有分寸,只為告訴得罪他的人“我生氣了”而已,被報復的多半隻會覺得自己像是被個親暱的小動物伸爪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一條白印,不破皮。
能讓人疼到骨子裡。
那麼真實又溫暖……真實到顧昀即便心裡有數,但感情上卻始終無法將他跟那殺伐決斷的雁親王李旻聯絡在一起。
而今,在江南悽風苦雨下,這兩個彷彿風馬牛不相及的形象終於逐漸重合為一,一時間,哪一個都顯得陌生起來。
顧昀方才就一直喘不上氣來的胸口悶痛得更厲害了。
可是身在敵陣中,主帥不便沒事傷春悲秋,他便只好擎著一臉近乎輕狂的輕鬆神色,默不作聲地吃了這記悶痛。
一行人很快隨著西洋俘虜摸到了最近的崗哨所,據那西洋俘虜說,他們崗哨所的人分兩批,輪換著巡邏。無人區巡起來很簡單,久而久之,這幫西洋騎兵也比較怠慢,乃至於被敵人混進來都毫無所覺。
“那毛子說崗哨所裡只有兩具重甲,”徐令小聲道,“其他沒什麼趁手的,大帥,重甲能幫我們過江嗎?”
“能,”顧昀回道,“下去就沉,比豬籠浸得還快,專治各種奸/夫/淫/婦。”
徐令:“……”
虧方才他還以為安定侯正經了一會,現在看來果然是錯覺。
顧昀抹了一把臉,將一臉的疲憊一把抹去了,裝也裝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模樣:“別忙,咱們先借這些崗哨毛子皮混到江邊前線裡,伺機弄一條他們那行進奇快的短蛟來,徐大人放心,方才我已經通知了鍾老將軍,到了江面,那邊自有接應。”
徐令直眉楞眼道:“顧帥已經和鍾將軍接上頭了?何時接的?”
顧昀正色道:“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開始扯淡了。
一次又一次上當的徐副督察使終於學會了在顧昀面前閉嘴,並由此推斷出了雁親王一副天塌地陷也風輕雲淡的穩重都是從哪裡磨練出來的。
長庚卻狠狠地一震——他確實已經知會了鍾老將軍,用的卻是臨淵閣的手段,實在不便說給徐令聽,本來準備了另一套戲打算做給徐大人看,誰知顧昀卻三言兩語間默默替他背了這個鍋。
顧昀手握玄鐵虎符,戰時調動四方,跟邊境駐軍之間有不為人道的聯絡方式不稀奇,再棒槌的人聽他搪塞一句之後也會識趣地不再追問,倘若一會碰見援軍,徐令也不會再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