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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只捱了三四年,就永遠地離開老隋家了。葬了桂桂一年多,抱朴才漸漸從悲哀裡掙脫出來。見素越來越像一個大小夥子了,有一天抱朴去摘眉豆,見他正跟一個小姑娘躲在眉豆架子後面。
這一年上高頂街的粉絲作坊又開工了。因為一連好多年沒有綠豆,粉絲自然做不成。如今河邊老磨重新轉動起來,抱朴就去看起老磨來。他像那些老頭子一樣坐在方凳上,懷裡緊緊抱一柄木勺。白色的漿液嘩嘩地從磨渠流進大木桶裡,一會兒就有女工來把木桶抬走。一個叫小葵的姑娘總是早來一會兒,抱著一根竹扁擔站在角落裡。有一回她帶來一個小蟈蟈籠,就懸在了老磨屋裡。抱朴聽著蟈蟈的歌唱,忍不住就要去看一眼蟈蟈籠。小葵就站在蟈蟈籠兒旁邊,兩手背起來貼壓在牆上。她的臉彤紅彤紅,鼻尖上滲著米粒大的汗珠。抱朴懷中的木勺微微搖動了一下。她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邊的小窗子,說:“你真好。”接上又說:“你叫得真好聽。”抱朴站起來,用力地扣著綠豆,木勺發出了“(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的聲音。老牛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大木桶的漿液又滿了,兩個小姑娘趕緊將它抬走。抬過木桶的地方有一溜水珠。抱朴看著腳下濡溼的土末,不知怎麼想起他小時候和小葵一塊兒在河汊裡捉過泥鰍。他們都穿了一個紅肚兜兒,捏不住溜滑的泥鰍,都一齊笑起來。他還記起他到自己家的大粉絲廠裡玩時,小葵正在篩豆渣,將雪一樣白的綠豆渣球成一個圓球。她見到他,就舉起了這個圓球。她要個豆渣球幹什麼。他這會兒想起來,倒覺得她兩手捧起那麼個東西,神色莊重而又含蓄。小葵又一次來到時,抱朴注意地看了看她。她安詳地站在那兒,面色微紅,墨一樣的眸子一閃一閃。她不太高,可是顯得修挺。他最後看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胸脯。她輕輕喘息,像睡熟了一樣。滿屋裡都充溢著一股香氣。這絕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一個十九歲、二十歲的純潔的少女的氣味。抱朴活動了一下身子,去看老牛。老牛有些奇怪地邊走邊搖頭。他起身去給老磨添綠豆。木勺老在手裡抖動,他真想把它扔到一邊去。有一次木勺掉在老磨上,老磨載了它悠悠地轉。勺柄轉到小葵的方向時,突然像定住的羅盤針,一動不動地指著小葵。小葵往前走一步,叫著:“抱朴,你、我。”抱朴取起木勺,老磨重新轉動起來。小葵小聲問:“下工回家時,你能在河灘上等等我嗎?下工……”抱朴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久久地盯著小葵。木桶裡的漿液滿了,另一個女工走了進來。一會兒該換班了,抱朴下工了。
抱朴沒有像往常一樣穿過河灘。他不知為什麼想繞開河灘。他走得很慢。走啊走啊,兩條腿那麼沉重。後來他就不走了,定住似的一動不動。這時候晚霞像火焰一樣燃燒,抱朴寬寬的後背給映得彤紅。他在霞光裡搖晃了一下,突然轉身向著河灘跑去了。他像要撲向一個什麼東西,沒命地奔跑,嘴裡同時還發出了誰也聽不清的咕囔聲。他跑著,滿頭黑髮都在微風中揚起來。這健壯結實的身軀顛晃著,兩隻胳膊在身側奓開,邁出的每一腳都給潤溼的泥土夯上一個深深的印子。他跑著跑著,猛地就立住了。
一叢最大的柳棵下,站著小葵。小葵頭髮上紮了一塊紅手帕。
抱朴站著,最後緩慢地走了過去。他走到近前,看到她哭了。她說她剛才看到他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的。
他們都蹲在了柳棵下。小葵還是流著淚水。抱朴慌亂地點燃了一支菸,小葵把煙取下來扔掉。她把頭頂在了他的胸膛上。抱朴用兩臂攬著她,吻著她的頭髮。她仰起臉看著他,他伸出粗大的手掌給她抹眼淚,她重新低下了頭。他吻著她,吻著她,搖了搖頭。他說:“小葵,我不明白你。”小葵點點頭:“你不會明白我。我也不明白我。你抱著木勺坐在老磨屋裡,不說一句話。你像個石頭人,挺有勁似的。反正,我害怕不說一句話的人。我知道我早晚得給你。”抱朴把她的臉捧正了,看著這雙火辣辣的眼睛。他還是搖頭:“我是老隋家的人哪……你給我?”小葵點著頭。接下去誰都不說話。他們就這樣依偎著,直到太陽完全落下去。後來他們起身往回走去。抱朴分手時望著她,說:“你和我都是不愛說話的人。”小葵撫摸著她粗粗的手掌,又把它捧起來,放在鼻子底下嗅著。
抱朴想,他就是被小葵嗅過手掌之後,才常常睡不著的。他在炕上翻動著身子,好不容易要睡過去了,又立刻有人過來捧起他的手掌。他伸著雙手,讓她嗅著,心中無比甜蜜。她走出廂房去,他也跟上她走出來。月色下,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她走在前邊,他一眨眼睛,她又不見了。後來她又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