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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收了起來。這一年的春夏秋三個季節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冬雪落在閃亮的河冰上,覆蓋了河道,覆蓋了河岸上那一個個古老的磨屋。雪天裡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個和尚打坐。看著老人泛青的頭頂,人們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輝煌的廟宇;同時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欸乃之聲不絕於耳。老和尚打坐完畢常常就講起古來,大多數人卻覺得像讖語一樣費解。
齊魏爭奪中原,窪狸人助孫臏一臂之力,齊威王才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秦始皇二十八年先到魯南鄒嶧山,再到泰山,最後來到窪狸,修船固錨,訪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孔子四方傳禮唯獨不來齊東,野人知禮。聖人尚有遺落未知之禮,派顏回、冉有來夷族求禮。他兩人在蘆青河上獵魚,學聖人釣而不綱。有一窪狸鎮人聽墨子講經十年,出自他手的飛箭能行十里,而且騞然有聲。他磨一面銅鏡,可以坐觀九州。窪狸鎮還有出名的僧、道。李安,字通妙,號長生;劉處玄,字長真,號廣寧;皆窪狸人。萬曆年間飛蝗如雲,遮天蔽日,人食草、食樹、食人。鎮上一高僧靜坐入定已經三十八天,後經徒弟用銅鈴引醒。高僧直奔城頭,手搭晾棚道一聲“罪過”,滿天蝗蟲收入袍袖,又被他抖入河底。長毛造反,四村八鄉的百姓跑到窪狸城下,危急時城門大開,救了四村八鄉……如淨琉璃,內現精金,以前妙心,履以成地!
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大家還是十分激動。長時間來,全鎮忍受著令人難堪的寂寞和無言的痛楚。河水消退了,碼頭幹廢了,聽慣的行船號子也遠遠地消逝了。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在人們的心底泛起,漸漸化為憤怒。只是在這嗡嗡的講古聲裡,有人才醒悟過來:老廟燒了,那口巨鍾還在。歲月把雄偉的鎮城牆一層層剝蝕,但還有完整的一截,餘威猶存。大家似乎覺得:沒有了那麼多外地人來鎮上攪鬧,倒可以生活得更福氣。兒子會更孝順,女子會更貞潔。
河水無聲地流淌著。窄窄的河道,水面上泛著蒼白的顏色。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在河岸,漸漸有青藤攀上石基。大多數老磨屋沉默了,只有幾個巨磨還在一天到晚地轉動,發出“嗚隆嗚隆”的聲響。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青苔越來越多了。看磨老人用木勺叩擊著黑洞洞的磨眼,發出“(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地聲音。老磨緩緩轉動,耐心地磨著時光。遠處,那段高聳的鎮城牆與岸邊的老磨屋久久對視,沉默無言。
外面的人似乎把窪狸鎮給忘掉了。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才有人重新記起她來。當然,外面的人首先記起的還是那一截鎮城牆。當時我們的土地上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都在沸騰。人們完全有信心花上幾年的時間,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外面的人就是在這時記起了鎮城牆的,記起它的上面有好多磚。於是,一天清晨湧來一群人扒城取磚了。窪狸鎮一下子呆住了,不少人激動得啊啊大叫。但扒城的人群手持一杆紅旗,鎮上人知道有些來頭,就急急差人去喊四爺爺來。四爺爺當年不過三十出頭,因為他在老趙門裡輩分最高,所以人們也就這麼喊。當時不巧他發瘧疾,在炕上折騰了一天,實在沒有力氣爬起來。去的人是隔著窗戶紙向四爺爺報告的。四爺爺聽了,輕輕哼了一聲,吩咐道:
“閒話沒有,先把把領頭那個人的腿砸斷。”
鎮上人抄起抓勾、扁擔湧出了城門。拆城的人正在興奮的時候,沒想到一眨眼給圍困起來。窪狸鎮人揮起扁擔就打。被打倒的人爬起來嚷:“講不講理?”舉扁擔的紅著眼睛還一句:“鬼孫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還有理!”說著扁擔又從空中落下來。拆城的人被迫自衛,紛紛把手裡的器具架在頭上。有個打頭!悶氣憋了幾十年,好哇,看傢伙。窪狸鎮人弓下身子,個個都機警地四下瞟著,猛然就平地躍起,揮起扁擔,下手惡狠。拆城人慌了。正在這時突然傳來悽慘的一聲長喊,在場的人都不由得住手去看:原來是那個領頭人的腿被打斷了;一邊正站立著一個鎮上人,他嘴唇發青,頰肉微微抖動,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明白了,這是惡手,不是唬人。窪狸鎮大清早抖出了幾輩子的凶氣。拆城人不敢猶豫,抬起斷腿的人就逃散了。一截城牆就這樣保住;以後的幾十年裡雖然動亂不止,但僅僅丟失了三塊半老磚。
城牆驕傲地屹立著。也許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搖撼它,除非是它根植的那片土地本身會抖動起來。老磨嗚隆嗚隆地轉著,耐心地磨著時光。那像古堡一樣矗立著的老磨屋,青藤已經從基石攀到了屋頂,又在石牆上織成一面網。又是很多年過去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片土地真的抖動起來──那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