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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姑娘怎樣愛美——致一位法國作家的公開信
尊敬的M。德克布拉:
世事多變。我上次在福州路的裕豐泰酒樓與你晤面,我們當時不僅吃螃蟹肉,飲紹興酒,還有上海的幾位窈窕淑女陪坐。想到你們的“夜間快車之女”,我建議你寫一篇“螃蟹與淑女”的隨筆,但你不以螃蟹為意,專在傾聽淑女的談話。酒美蟹佳(你卻醉翁之意不在酒),中國淑女俏麗嬌媚。那天晚上的情趣至今使我回味無窮。我在席間不禁想到,你有幸看到的中國現代女郎正值青春韶華,這樣的運氣可能會改變你對中國女人的整體看法。我不知道,你的熱情會使你忘乎所有,你對中國女人的過譽之辭會置你於尷尬境地。現在我們北平有些女大學生在向你抗議,說你誇讚她們漂亮等於唐突了她們。也許你自己弄不清楚惹禍的原因,我願為你分析中國女大學生的心理,幫你排憂解難。
現在,我遇見所有屬於一流藝術家的歐洲遊客都有這樣的看法:中國姑娘美麗嫻雅,她們的衣飾也有著歐洲女士身上找不到的誘人魔力。但就我所知,你是開誠佈公敢於宣稱中國姑娘漂亮的第一人。據說你的品味很差,你喜歡中國的菜餚,還喜歡中國的姑娘,更有甚者,興許你有一天會放棄你堅定的獨身主義而娶一箇中國女子。像你這篇石破天驚的言論,見諸中國報刊還是頭一遭。我從未聽到僑居上海的歐洲人讚美過中國菜餚、中國服裝、中國建築或中國女人,就算我個人聽到過,但整個“中華民國”仍然不知道自己有如許值得讚美的事物。有些英國人私下羞怯地承認他們真的喜歡中國菜餚,但體面的英國人絕不會在上海的夜總會里聲言他喜歡中國菜餚、中國女人或中國民眾,否則他會被譏為“怪種”而即刻面子丟盡……事情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中國人當著洋人的面不敢按自己的方式啖飯吃菜,不敢穿自己的長袍,不敢講自己的語言,不敢擁有中國風格的園林。現在你竟冒天下之大不韙,膽敢說中國姑娘很漂亮,當然沒人相信你,中國姑娘自己更不會相信你。女大學生們不願信任你了。在北平發起抗議你的潘小姐當然說你是在挖苦人。當然你是開玩笑——可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你是在嘲笑她們。一位女作家在《大晚報》上問:你為什麼要嘲笑中國女人而不嘲笑巴黎女人?潘小姐質問你為什麼不談文學僅談女人(這是大學生提出的有代表性的問題)。給《中國時報》撰稿的一名男耶提的問題更是一針見血:你為什麼不侮辱其他國家的女人,而偏偏侮辱中國姑娘?對於這個問題,中國女人難道不也應當反思嗎?《大晚報》上登的一位女讀者的回聲詞意誠懇,發人深省:雖然我們不高興受人侮辱,可我們也應引咎自責……啊,姐妹們,我們必須猛醒……所有這些就因為你說過(據《申報》訊息),你理想的女人是快樂的東方美女!
不,我們嚇怕了,我們受辱喪氣,我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說中國好話的人了。看到外國遊客虔誠地呆立於天壇之前,我們感到天壇應當俯首自慚。我們深感遺憾的是,天壇不是鋼筋混凝土建的,樓高也才三層。聽到洋人說天壇漂亮,如果天壇是潘小姐,即使不指控洋人是在蓄意侮辱,也要不滿地對他說:“你沒半句正經話。”天壇像個女奴,儘管一生備受虐待,但突然發現有人拍她的背,她就會驚怒地叫喊:“你怎敢無禮!”但是,德克布拉先生,你偏敢這樣做。現在除了你老是讚不絕口地說“中國姑娘美極了”,再沒有別的法子使她們相信你。倘若以後有個歐洲小說家跑來贊同你的觀點,他的煩惱也許會比你的少些。
當然,你知道我用意何在。“自卑感”一詞雖然已是陳腐的老調,現在還得重新彈起。作為一個小說家,你當然知道,自卑心理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一個人是真正的卑下。你只需對某人說他不中用,一天說十次,他自己很快的就會信以為真。主日學校就是這樣培養了那麼多的“壞孩子”——培養的方式就是警告孩子們,他們想要紅帶或糖果,他們就是壞孩子——於是他們像罪犯一樣回到家裡,告訴父母他們是壞孩子,真令人焦躁不安。德克布拉先生,你在遠東的白人兄弟都是主日學校的傳道士,他們憑鬍鬚剃盡、貌似和善的優勢,總是說他們憎惡骯髒、肥臉的黃種人。這樣一來,使得我們也以為我們是魔鬼的孩子,而且還在我們對此半信半疑時,他們就會這樣直率地告訴我們。當然,上海夜總會里的白色火種表現出的優越感,並非完全出於自私。他們需要優越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