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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發之時。詩人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菸,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菸越看越無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尋當初何以立志戒菸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菸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菸,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枝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包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菸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寸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戒菸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複安放香菸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
正文 第三章(4)
正文 第三章(4)
論偉大
大自然本身始終是一間療養院。它如果不能治癒別的疾病,至少能夠治癒人類的狂妄自大的病。大自然不得不使人類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在大自然的背景裡,人類往往可以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中國繪畫在山水畫中總是把人畫得那麼小,原因便在於此。在一幅名叫“雪後看山”的中國山水畫中,要找到那個雪後看山的人是很難的。在細尋一番之後,你發見他坐在一棵松樹下——在一幅高十五吋的畫裡,他那蹲坐的身體只有一吋高,而且是以幾下畫筆迅速畫成功的。又在一幅宋代的繪畫,畫中是四個學者裝束的人在一個秋天的樹林裡漫遊著,仰首在眺望上頭那些枝丫交錯的雄偉的樹木。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渺小,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臥在山頂上,那時我開始看見兩個跟螞蟻一樣大的小動物在一百英里外的南京,為了要服務中國而互相怨恨,鉤心鬥角;這種事情看來真有點滑稽。所以,中國人認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慾的功效,使人除掉許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煩惱。
人類往往忘記自己是多麼渺小,而且常常是多麼無用的。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高的大樓時,常常夜郎自大;醫治這種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想象中的摩天樓搬移到一個小山邊去,使他更確切地知道什麼可以叫做“偉大”,什麼沒有資格叫做“偉大”。我們喜歡海的無涯,我們喜歡山的偉大。黃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塊的花崗石造成的,由看得見的基礎到峰尖共有一千呎高,而且有半英里長。這些東西鼓動了中國藝術家的靈感;這些山峰的靜默、偉大和永久性,可說是中國人喜歡畫中的石頭的原因。一個人未旅行過黃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間有這麼偉大的石頭的;十七世紀有一些黃山派的畫家,從這些靜默的花崗石山峰得到了他們的靈感。
在另一方面,一個人如果和自然界偉大的東西發生聯絡,他的心會真正變得偉大起來。我們可以把一片風景看做一幅活動的圖畫,而對於不像活動的圖畫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地平線上的熱帶的雲看做一個舞臺的背景,而對於不象舞臺的背景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園,而對於不成為私人花園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怒吼的波濤當做音樂會,而對於不成為音樂會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上的微風看做冷氣裝置,而對於不成為冷氣裝置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這樣我們便變得偉大起來,象大地和穹蒼那麼偉大。正如中國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義者阮藉(公元210…263)所描寫的“大人先生”一樣,我們以“天地為所”。
我一生所看見的最美妙的“奇觀”,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現的。那真偉大。那舞臺有一百英里闊,三英里高,在這舞臺上,大自然上演了一出長半小時的戲劇,有時是龐大的龍,恐龍和獅子,在天空移動著——獅頭脹大起來,獅鬃伸展開去,龍背彎著,扭動著,捲曲著!——有時是一隊隊的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穿灰色制服的兵士,和佩著金黃色的肩章的軍官,踏步前進,發生戰鬥,最後又退卻了,那些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突然換上了橙黃色的制服,那些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似乎換上了紫色制服,而背景卻滿布著火焰般的金黃的虹色。後來當大自然的